沈瀚聽得感傷,道:“隻要官家需要臣為國盡忠,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臣不過是見滿朝俊彥,個個意氣風發,而臣垂垂老矣,所思所想,未必能順應時代所需,已到該讓賢之時,故不敢再忝居高位。”
“不合時宜的是那些不著調的玩笑,不是先生的思想,先生便當風拂過耳,不必放在心上。”皇帝又舉觴勸酒,與沈瀚連飲數杯,不時撫慰,最後沈瀚心情漸好,也不再提致仕之事。
進膳之後沈瀚告退,皇帝見他很喜歡那些市井食物,吃了不少,便讓裴尚食將剩下的也用食盒盛了讓他帶回去。裴尚食欠身道:“妾明白。這些市食當時便買有幾份,早已將其中一份包好,等候沈參政帶走。”
皇帝讚道:“還是裴尚食善解人意,比我想得周全。”
裴尚食微微一笑:“妾知道,沈參政向來不會明說想要什麼,隻是暗示,要人來猜。這等瑣事何必煩勞官家費心去猜,妾便鬥膽,先為沈參政安排好了。”
沈瀚剛剛轉好的心情又被她這句話毀了,末了怎麼也不肯接受皇帝的賞賜,空著手拂袖而去。
皇帝也看出些端倪,私下召來蒖蒖,細問裴尚食一直以來對沈瀚的看法,蒖蒖如實告知,皇帝歎道:“我也知道他們多年來始終彼此懷有敵意,隻不知因何而起……可惜我今日為挽留沈參政所做的努力,幾乎被裴尚食那寥寥一語消磨殆盡。”
蒖蒖道:“我看那沈參政為人實在太古板執拗,上次曾侍郎不過是在待漏院唱了半闕好聽的小詞,就被他罵,說曾侍郎唱的是靡靡之音。裴尚食看不慣他也很正常,所以常忍不住嘲諷他。”
“哦?曾侍郎唱的是什麼詞?”皇帝問。
蒖蒖仔細回想,答道:“據說是孫洙內翰的詞,我隻記得前麵一句: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
“淒涼寶瑟餘音……”皇帝重複著這一句,若有所思。
“我覺得這詞寫得很好呀,曾侍郎也說典麗清婉,哪裏就靡靡之音了!”蒖蒖頗不忿,“沈參政聽後就大發雷霆,別人去勸解他還罵那些人,看得我也是一頭霧水,真是何至於此。”
皇帝帶著一點了然笑意,看向蒖蒖:“你知道裴尚食的閨名麼?”
蒖蒖惘然擺首。
“寶瑟,”皇帝道,“她叫裴寶瑟。”
大臣是極少有機會得知內人的閨名的。這個發現令皇帝和蒖蒖對沈瀚與裴尚食之間可能存在的前塵舊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隻是他們都不便去追問裴尚食其中隱情,皇帝便將此事告訴酈貴妃,讓她設法探問。
酈貴妃隨後將裴尚食請至自己閣中,屏退閑雜人等,告訴她:“上次沈參政在嘉明殿與官家一同進膳,聽裴尚食說了那句‘隻是暗示,要人來猜’的話,像是又急又惱,回到宅中便病倒了,禦醫去看了,回稟官家說,病勢不輕,一時半會兒大概好不了。”
裴尚食默然,良久後長歎一聲:“若沈參政有何好歹,令官家痛失棟梁,我願以死謝罪。”
“尚食不必如此,官家並非怪罪於你。”酈貴妃安撫道,“官家看得出,你與沈參政之間似有心結。尚食若信得過我,不妨告訴我前因後果,我與官家看看如何化解。”
裴尚食低首不語。酈貴妃又歎道:“尚食與參政都不年輕了,休言萬事轉頭空,轉不轉頭,也無非身處一場大夢,到了這年紀,縱有過怨氣,卻又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
聽了這話,裴尚食徐徐抬起頭來,凝視著酈貴妃,平時波瀾不興的眸中浮起一層淚光:“是的,我心有怨氣。這怨氣埋在心裏幾十年了,不知如何宣泄,漸漸地,似乎化作了心魔,我一看見他,那心魔就張牙舞爪地要跑出來。他的一言一行,在我看來都是錯,每次看見聽見,都忍不住要去譏刺嘲諷。我也想控製,但控製不了。我厭惡這樣的自己,用了幾十年光陰試圖去淡忘那些往事,但終究不知如何才能拋卻愛恨嗔癡,以一顆平常心去看待他。”
酈貴妃同情地看著裴尚食,輕聲道出自己的猜測:“尚食與沈參政,曾有過感情?”
裴尚食黯然垂目,須臾緩緩應道:“確切地說,是有過婚約。”
酈貴妃也不甚驚訝,平靜地道:“所以他負了你。”
裴尚食點點頭,又道:“他辜負的還不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