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思遠誠惶誠恐地站起身。

這一起身理冠,江徹看得明白,老崔這身官服袍角上有許多汙泥印記,皺巴巴的。

按禮,官員的官服有禮儀規製,若在京城,上朝時冠帽不整、髒汙破損,很容易被沒事幹的禦史參個禦前失儀之罪。似這等縣吏,尋常也頗注重官儀。老崔這官服穿成這樣,應該巡查災情時沾了泥水,等水漬幹後隻剩幹涸的泥巴。他又沒空清洗,便拿手摳去泥巴,周而複始,搞成這髒汙樣子。

亦可見,這縣官是個勤懇的。

從那淩亂的胡茬和明顯沒睡好覺的眼神也能看出來。

江徹不免另眼相看。

倒是崔思遠甚少碰到這般金尊玉貴的主,又久聞穆王爺性情嚴苛、威儀冷厲,因怕怠慢失禮,隻躬身道:“城裏的官驛已準備妥當了,下官也命人整治了薄酒,王爺先請入城歇息。下官已將災情都摸清了,等王爺洗去風塵,再行稟報。”

“不必,帶我去河堤,路上說災情。至於官驛——”江徹稍稍側頭,本想說安頓沈蔻住進去歇息便可,目光落到她身上時,卻微微頓住。

因沈蔻並未聽他說話,正在打量別處。

江徹隨她望了過去。

目光落處,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長得極為俊美白皙,守在簡陋的攤前,正販賣雜物。

而沈蔻盯著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江徹未料她竟會在此時走神,被那少年美色吸引得魂不守舍,心裏頓時有些莫名的不痛快。停頓了兩息,見她始終一錯不錯地看著那少年,絲毫沒察覺他這裏的異樣,忍無可忍,重重咳嗽了聲。

沈蔻仿若未聞,餘光都沒挪半分。

旁邊楊固瞥見自家王爺的臉色,暗自捏了把汗,趕緊挑起劍鞘,輕輕拍了拍沈蔻的腳。

沈蔻終於回過神,麵露茫然。

“……官驛既已備好了,就安頓她住下,找個婢女照料起居即可。”江徹按捺著胸口那股悶氣,端坐馬上擺出威儀姿態,深深看了沈蔻兩眼,目光掃過那位少年,最後落回崔思遠身上,“賑災是最要緊的事,不宜耽擱,你在前引路吧。”

崔思遠愣了下,大概沒想到這位王爺如此勤勉,連歇腳用飯都顧不上,便要去視察災情,遂恭敬道:“謹遵王爺吩咐。”說罷,忙安排人引沈蔻和兩位負責護她周全的侍衛入城中官驛,而後牽了馬匹,帶江徹直奔河堤。

轉瞬之間,馬蹄颯踏遠去。

沈蔻瞥了眼江徹的背影,覺得莫名其妙。

她之所以出神,其實是有緣故的。

*

芙蓉班名滿京城,蘇念算是台柱子。

沈蔻先前寫戲本時經常去找曾儉,也曾蹭了幾場戲,瞧完後對蘇念的身段唱腔甚是欣賞。後來戲本寫成,蘇念領了花旦,沈蔻偶爾在戲樓碰見她,提及戲文時,她時常一點即通,極為聰慧。

那日在謝無相的別苑,沈蔻與她相談甚歡。

沈蔻也聽曾儉提過她的身世。

蘇念是最南邊越州的人,還有個同胎而出的龍鳳胎弟弟。她家裏原本做著南珠的生意,頗為殷實,可惜五歲那年花燈節上被人牙子拐了,輾轉賣到戲班。所幸她天分頗高,姿容又出挑,熬了三四年後嶄露頭角,進入曾儉的視線,又被謝無相器重。

謝無相瞧著孤僻善變,實則外冷內熱。

芙蓉班裏的伶人多半是苦命人,或是被拐或是被賣,都在京城漂泊無依。縱使有一技傍身,在高門貴戶眼中終究與玩物無異。但在謝無相看來,這當中許多人天賦異稟,自謀生路,即便出身低微,品性卻遠勝公侯府邸中勾心鬥角之輩,故從無輕視,更命曾儉著意看護,不容旁人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