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您好!”兩個年輕的英國人早已起身,脫帽向江忠源微一嗬身。那個叫湯姆的西裝革履,還握握江忠源的手,用純熟的漢語含笑道:“很高興見到您。您是綏靖地方治安的專家。或許還不僅如此,您在軍事上的才能我們總督也是很欽佩的——我敢肯定,現在大英帝國偉大的女王陛下已經知道了閣下的大名!”

江忠源還是頭一次直截和外國人瀆麵談話,聽了他的話,既驚訝他的漢語精當,又奇怪對方竟這般情報靈通。他看了看巴夏禮,燕尾西服下兩條精瘦的腿,戴高筒禮帽,蒼白得刀刮過的骨頭似的臉剃得精光,瘦削的顴骨上一道刀痕,左腮邊還有一塊暗紅的槍疤,一臉桀做不遜的神情,崩著翹下巴,仿佛隨時都在表示對任何人的輕蔑——一望可知是個惹是生非的無賴,便不理巴夏禮,隻向湯姆說道:“我也知道,閣下出自英國古老的名門貴族。用我們中國成語叫書香門第。不過,我和閣下是第二次見麵了。”

“是嗎?”湯姆碧藍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我有過這樣的榮幸嗎?”

江忠源定住了神,擺手示意同坐,微笑道:“在茂升酒店,閣下臨窗而坐斟酌沉思。我就在您不遠的地方坐。當時我在想,這個年輕人是英國人、法國人還是美國人?為了什麼來到這裏?此刻麵對窗外瀟瀟風雨是在去國懷鄉想念家人,還是在沉醉中國的良辰美景,在作詩?”他頓了一下,轉臉對巴夏禮,“嗯?巴夏禮先生,你想必也有同感?”

“噢?”巴夏禮和湯姆誰也沒料到他這樣一個開場白,目光一對視都哈哈大笑。湯姆道:“您的語言很美,是東方人的思維。風雨窗下杜康獨飲,是很富有詩意的。”鮑鵬在旁湊趣兒,笑道:“也許是那位葛花姑娘迷住了您這位王孫公子。”

湯姆的目光熠然一閃,驚異地問:“葛——花,她叫葛花?葛花是什麼意思?”“看來我真的是猜中了。”鮑鵬笑道,“自古英雄愛美人,葛花姑娘是長得可人意兒。”因用英語翻譯了葛花意思。湯姆微笑聽著:“噢!——紫藤蘿上的鮮花。她配得上這樣美的名字。”胡世貴忍不住在旁陪笑道:“湯爺愛她,這是她的福分!茂升酒店的老板是咱們十三行的人,她爹是我的屬下,要她過去侍候,一句話的事!”

“No,No!”湯姆連連搖頭,“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並不愛我。按你們中國人的思維,她也不可能愛上我,一個洋……洋鬼子!我很愛她,所以天天去,看著她出來出去忙著工作,給我倒酒端菜……”

巴夏禮像咬著牙,說道:“用中國話說,書歸正傳吧——我們不是來討論愛情、美酒和詩歌的!”江忠源見這小子一臉狂氣,冷冷頂了一句:“現在兩國和平,你們是到督署衙門來的客人,談一談美酒詩歌和愛情有什麼不好?難道談凶殺決鬥和吸鴉片?”巴夏禮神色猙獰,冷笑一聲,說道:“英國人的利益在廣州不能得到保證。你的總督寧肯像個巫婆神漢每天算卦求簽,不肯出來見我們!我們總督親筆給他寫了那麼多的信,葉名琛的幾封回信都隻有核桃大的四個字‘信收到了’!這樣的人——”他煞白著臉,呼呼喘著粗氣,盡可能搜尋著文明語言來譬喻,竟是思量不來,半晌才道:“——白癡不像白癡,無賴不像無賴。對了,像你們中國廁所裏擦屁股的——石頭!”江忠源聽了,也被噎得咽了一口氣,巴夏禮雖粗野,說葉名琛的話卻正是他自己想的,也真無可據實辯駁。

鮑鵬在旁見氣氛緊張,放緩了口氣說道:“葉總督和貴國文瀚總督有條約,都簽了字的。英國人不進廣州城。黑字白紙不容置疑。你們來是為了進城,總不是來侮辱我們的總督的吧?”湯姆在旁神色嚴肅地頂了回來:“根據《南京條約》第二條的規定:‘準英人帶家眷寄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地方官無權更改中央政府的決議!”江忠源抓住話中把柄,立刻說道:“難道現在你們沒有住在港口?”

湯姆被他頂得一愣,迅即說道:“其餘四處都已經允許英國人居住,廣州難道和那裏有什麼區別?閣下的意思,連我們國家的領事館都設在港口?您是在玩弄,對,在玩弄文字遊戲!”“其餘四處沒有三元裏,而廣州有。”江忠源想起南京條約,心中一陣悲哀,咬了咬牙道,“這裏的人民和貴國積怨很深。我要提醒閣下,假如您的周圍鄰居和街上的路人都是你的敵人,政府怎樣保證您的安全?”

“那就用槍和炮來說話!”巴夏禮一聽三元裏就一肚子無名火,血色的刀痕槍疤脹得發紫,“我的炮艦泊進珠江,十五分鍾可以把廣州轟炸成一片廢墟,像人山掩埋古老的龐貝城一樣,讓它永不複存!”

“那你和誰貿易?”鮑鵬冷冷說道,“既然如此,貴國何必還要訂這個《南京條約》,你又何必在這個將要變成廢墟的地方和我們談判?”

湯姆見雙方唇槍舌劍到了這個份上,冷靜了一下,說道:“巴夏禮冷靜一點。江先生、鮑先生,也希望你們理智一點。巴夏禮先生說的是‘假設’,而廣州的城防確實是不堪一擊的。我們來不是為了吵架。還是請二位轉告葉總督,要作個像樣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理智而客觀地麵對現實,接見我們,進行實質性的交涉。”

“葉總督軍政民政諸凡事條冗忙,還要請二位鑒諒。”鮑鵬換了笑臉,“現在要到晚餐時間了。作為個人,我們是朋友。怎麼樣?請二位吃飯,到天津飯館,給你們換換口味……”

湯姆和巴夏禮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巴夏禮怒氣衝衝扣上禮帽,提起文明棍,威脅地晃晃掛在小臂上。湯姆從衣袋裏取出一封信交給鮑鵬,鄭重地說道:“這是包冷總督給葉總督的親筆信,請葉總督務必認真回答。作為朋友,我要忠告你們,這樣的敷衍拖延遲早會引發出殘酷的後果。上帝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了,而且上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唉……您的飯我們不吃了,每次您都是這一套。我已經被您喂飽了!”

巴夏禮等他話一落音拔腳便走,湯姆略一點頭便跟了出去。江忠源和鮑鵬目送他們出去。遠遠在二堂東山牆邊傳來巴夏禮的怒吼:“湯姆!你那一套可以和法國美國人打交道——對付這些渾身鈕扣留著豬尾巴的小醜,應該把他們吊在軍艦的桅杆上,像對印地安人那些生番一樣用鞭子抽!然後開槍把他們打得像蜂窩一樣……”湯姆的聲音要小得多,但也很清晰:“女王陛下會有英明的決斷的。中國不同印度,更不同於印地安人……你應該讀一點書……我很憐憫這些愚昧無知的中國政府官員……”

江忠源心一動,看鮑鵬時,鮑鵬沒有翻譯他們的話,以手加額歎道:“總算又混過去一次……”江忠源道:“這些畜生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們打交道太多了,已經慣了。”鮑鵬歎道,“他們是見利就上,寸利必得,得寸進尺。連喝酒行令,都是贏了的喝,朋友一處吃飯各算各的飯錢,什麼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統統是個不講!唉……誰叫我們是弱國呢?弱國外交勾當,真不是人幹的……”

“湯姆,”巴夏禮道,“我知道你在法國、瑞士和比利時都當過大使,是個出色的外交家。你的漢語和東方文學這樣高明,也使我驚訝和欽佩。但中國不同,也不是你描述的那個曾經強大得令人震驚的時代了。所以我要請你理解原諒我的不文明行為。”

回到十三行英國駐港口碼頭的辦公室,巴夏禮已經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在自己人麵前,他有時也顯得文明和高雅。兩個人吃了幾片烤麵包,喝著咖啡,坐在沙發上抽雪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夜,可以想見暗夜中無聲的秋雨在幔帳似的降落,燭架上七支蠟燭發出明亮柔和的光,屋裏顯得格外安謐。見湯姆神色陰鬱,他似乎有些不安,誠摯地又道:“我要請你原諒。在我的眼睛裏,中國地圖有點像一塊牛排。對,一塊冷凍了的大牛排!怎麼吃呢?要用斧子、用鋸一塊一塊地切開,放進壁爐裏去燒、烤。我們這樣做了,美國法國德國比利時也這樣做。說明我們做得是對的。你瞧著吧,俄國人日本人也都要這樣做!”

“他們隻是技術上落後。”湯姆望著殷紅的雪茄焦首,“這個國家曾被蒙古人占領過。蒙古人用武力征服了他們,野蠻地統治了近百年,又被他們打敗了。現在是滿族人,也是用武力征服了中原,統治了中國,而在文化上他們又被漢族人征服。滿族本民族的語言文字,現在隻有滿族的專家才會使用。巴夏,我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研究過他們的。這不是一塊牛排,這像是陷進了地下迷宮裏的民族,又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藥。很遺憾,連我們偉大的女王也不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迷宮終究是能走出去的,麻醉藥是有時間期限的。一旦他們走出來,醒過來……”他打了個寒顫,“他們會像拍蒼蠅一樣把我們打得無影無蹤!”

巴夏禮孩子氣地一笑,說道:“湯姆,你描繪了一幅多麼可怕的圖畫給我看!不要忘了我們是日不落帝國!我對我們的炮艦和文明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政府已經下了決心,相機用武力占領廣州。趁這個被麻醉的人沒有醒過來,我們要像整治印度人一樣整治他們!好得很,林則徐已經被伍紹榮他們弄死了,唯一一個像樣子的中國政治家也去見了上帝。我們可以放手放心做我們想做的事了!”

“這就是我們的‘文明’。”湯姆寅嘲地一笑,“伍紹榮、鮑雕——他有個可笑的綽號叫鮑大褲衩子,是遮蓋生殖器的內褲——還有胡世貴。他們做這樣的事,若被廣東人知道,會把他們的皮剝下來做鼓麵!”巴夏禮得意地笑起來:“林則徐的起複對我們英國人是不利的。這些中國人和我們有相同的心理——他們要販鴉片,林則徐東山再起,是要拿他們‘正法’的。這就是殺人動機。但我不能承擔這種罪名,我隻是慶幸他的死亡。這並不是我的心特別殘忍,而是東印度公司的利益需要林則徐不存在——也許伍紹榮他們是接受公司的命令這樣做的。就我個人而言,我和你一樣尊重林則徐的人格和他的魅力,雖然我有點怕他——你不要笑,義律和我是朋友,他也是個勇敢的冒險家,可是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每次見林則徐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而見麵回來腿部肌肉都要痙攣幾天。”湯姆想著,突然一笑:“那是因為潛意識裏你們覺得自己有罪。比起你來,我更希望天主和基督能在這個國度傳播,希望我們的紡織品、煤油和所有的機械製品……我可以送給林則徐一匹最好的呢絨,而得到他送我一套景德鎮瓷器。我不會對他有恐懼心理。罌粟花如果作為藥品,還是一種美麗可愛的植物。東印度公司的鴉片如果向國內傾銷,女工陛下和國會會把他們統統都送上斷頭台。向一個國家強行傾銷毒品是醜惡和有罪的——不是嗎?你自己就在抽雪茄,而不是抽鴉片煙!”

巴夏禮沉默了,湯姆也停住了口,兩支雪茄交換不定地閃著紅色的微芒。外邊的雨似乎大了一點。傳進來浙漸瀝瀝的聲音,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淚一樣縱橫迷離向下淌落……見湯姆擰熄了雪茄,起身穿外套、取雨傘,巴夏禮問道:“湯姆,又要去茂升酒店嗎?”

“不,”湯姆看看表,“今天太晚了,我要給爸爸寫信。”

“那就是說明天,還要去看葛……花?”

“怎麼,不可以嗎?”

“啊不,我沒有那個權利。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巴夏禮笑道,“你要她嫁給你是不可能的。而要是需要她,胡世貴可以把她弄到你的身邊,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湯姆用憂鬱的目光盯著巴夏禮:“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可能愛我,為什麼那樣?我愛她,也不希望她勉強或者痛苦。”巴夏禮笑起來,指著桌子上的花瓶,說道:“就像這瓶月季,插在這瓶子裏,她並不受委屈。”湯姆道:“不,這並不好。”

“為什麼?”

“這花,很快就會枯萎的。”湯姆道,“而如果在花圃裏,恐怕比瓶子裏要好得多。”

“你真是個怪人!”巴夏禮聳肩攤手,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