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追悼會定在早上八點,時長一個半小時。
這頭一個逝者身份比較特別,民政部門三天前就派人聯係殯儀館要求特殊關照,並承擔了所有的喪葬費用。因此,在場的工作人員幾乎是小心謹慎地安置著遺體、擺放花圈,每一處細節都盡心盡力,不敢有絲毫懈怠。
昨夜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至此刻還沒下利索。雨滴從屋簷滑落,串成一扇似有似無的水簾。步履匆匆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著,埋頭工作的間隙既要當心濕滑的地麵,又忍不住抽出空來打量一眼孤身一人的家屬。
他看起來異常地理智且平靜,似乎對整個流程爛熟於心,但無論是得體的西裝還是舉手投足間的淡然,都分明與那張稚氣未脫的年輕麵容毫不相幹,令見慣這場麵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揪起了心,為他長籲短歎。
也許是五年的時間足以抹去記憶,也許是殯儀館工作人員的流動性太大,更也許是他的容貌和身形都有了變化,因而沒有人認出他來。
臨了有人上前與他交談,按例叮囑他要注意控製情緒和進度,不能超過時間,因為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遺體在排著隊等待告別。
一切準備就緒,周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始了。
來賓在這最後半個小時內陸續抵達,整理儀容收了傘,三三兩兩跨進門來,撣落肩上的雨水,換上沉痛的表情,來到周童麵前,或對他伸出雙手,或拍拍他的肩,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垂淚惋惜,再道一句要堅強、要節哀,以此聊表安慰。
於是周童點頭、鞠躬、致謝,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一如五年前,一如七年前,一切仿若時光回溯,昨日重現。
雨聲與哀樂交織,走動和呼吸製造出的熱氣給遺像蒙上了模糊的水霧。一陣穿堂風吹起花圈上的挽聯,黑色的皮鞋調轉方向離開,周童直起腰,與排在後麵的姚宏偉視線相撞。
這大概是連日以來唯一一次不帶憐憫和同情的對視,讓人心生寬慰,但周童也隻能克製地抿一抿嘴,跟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低聲喚道:“姚叔叔,你來了。”
看他肩上的警銜,似乎又跟從前不一樣了。周童做好了握手的準備,沒想到姚宏偉卻突然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好小子。”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邊哽咽,“真像周哥,又長高了!”
周童內心莞爾,穩重且短暫地回抱住他。掌心裏軍裝的堅硬質感久違又陌生,瞬間勾起無數記憶。
追悼會辦得很簡樸,和所有政治麵貌普通的群眾一樣,沒有親友致悼詞也沒有代表講話。所有人默默排著隊繞行棺材一圈,放下一支白色或黃色的菊花,暫緩腳步最後再看一眼棺材裏的老人。
平淡無奇的一生止步於此。乏善可陳的白紙上,僅有的濃墨重彩是子女的光榮犧牲,幾度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經曆讓這位老實巴交、大字不識的婦人成為了身披光環的英雄母親、烈士家屬,到了才能走得這樣花團錦簇,體體麵麵。
一個半小時說短不短,還有富餘。追悼結束,周童在眾人的注視下與奶奶道別,目送她的遺體進入火化間,送走賓客,獨自到禮堂後麵找一口爐子焚燒遺物,等待領取骨灰。
人群如潮水般退散一波再聚一波,下一場追悼會已經爭分奪秒地開始了。周童抱著骨灰盒站在早春料峭的寒風中,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氣。
雨停了,烏雲退散,陽光驟現。
...
周童將奶奶的骨灰與養父、哥哥的寄存在了一起。走出殯儀館大門,回頭再看來往禮堂的兩條路,長得快要望不到盡頭。路中間不遠不近地立著一座座矮小的石碑,兩旁灌木鬱鬱蔥蔥,經過春雨的澆灌越顯生機,盎然得好似冬天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