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洋過海,乃懷陸根,我雖不往,一往情深。
"光宗耀祖"是中國入向往的主題思想,它有點封建,但在追遠尋根的意義上,卻又不無可取,至少有這種思想的人,它不忘本,也很念舊,自己發達了,不忘記使祖宗也跟著發達一下。糟糕的是,很多人在使祖宗發達時卻為了體麵,硬替自己換了祖宗,例如竊國大盜蔣介石,高攀自己是周公之後,但其手下何應欽卻技高一籌,高攀自己是周武王之後,而周武王是周公哥哥,是老大,是嫡係,光耀起來,顯然我比你大。其實周武王、周公絕不會跟國民黨這兩個癟三沾親帶故,隻是他們死後倒黴,被癟三抓住不放而已。
至於我李敖,對祖宗問題卻正常得多,不但正常,並且涉嫌低攀,且有扶弱抑強的味道,因為我把祖宗鎖定在少數民族及被壓迫民族身上。我首先根據我家藏的《李氏宗譜》,聲言我是苗族之後;接著根據學理,又聲言我跟高山族同源。
關於我是苗族之後,已獲大陸學術界的認同,從苗學研究的書刊上,已經一再把我作為樣板。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伍新福、龍伯亞著的《苗族史·苗族遠祖量尤》等書已開苗族與蚩尤曆史的先河;而貴州民族出版社出版龍伯亞寫序、田玉隆編注的《蚩尤研究資料選》,更是光揚此道不絕。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九日,在貴州大學執教的田玉隆(苗族)還托台灣的黃彼蘿、楊爾琳教授間接轉苗蚩之書來,認同之情,不可掩也。事緣我在大陸出版的《李敖文集》扉頁上,早題反詩如下:
落落何人報大仇?明珠豈肯做暗投?
信手翻盡千古案,我以我血薦蚩尤。
大陸本來是一片魯迅"我以我血薦軒轅"天下的,忽然台灣傳來薦軒轅死對頭的妙詩,自然足為少數民族及被壓迫民族張目。而在海峽這邊,我也沒閑著,我排斥了高山族絕對南來的說法,而采取了高山族是苗族論的新說。在台灣大學教過我考古人類學導論的淩純聲教授,曾綜合日本學者金關丈夫、國分直一、鹿野忠雄等教授的見解,益以己說,發表《古代閩越人與台灣土著族》論文。他的結論是:高山族"在古代與原來廣義的苗族為同一民族,居於中國大陸長江以南,……遠在紀元以前,……移居台灣,海上早有往來,自秦皇漢武三次遷沿海越民於內地,徹底實行海禁以後,台灣孤懸海外,乃與大陸隔絕"。淩純聲此說,是本諸日本學者鳥居龍藏教授的發現。烏居龍藏在一九0三年到中國西南各省調查苗族,發現高山族中的曹族與布農族,與苗族酷似,所以提出此說。淩純聲研究苗族多年,到台灣後,"入山工作,所至之處,見土著之民情風俗,與大陸上西南民族相若,大有;日地重遊之感。"這一印證,最引起我的注意。根據《李氏宗譜》,我的遠籍是雲南烏撒。五百年來,我的祖先由苗族一變為山東人,再變為東北人,變得與我們苗族老鄉高山族愈分愈遠,相逢如不相識。如今我東渡台灣,重來認同,大家自屬真台灣人無疑。那些假台灣人想搞小圈子嗎?那我就告訴你,台灣是屬於苗族的,而不屬於漢族的,你們這些來自閩粵的假貨,不管來了幾代或十幾代,不管是小番薯或大芋頭,都他媽的差得遠哪!
我這苗蚩之後,遠祖由雲南遷山東、祖父由山東遷東北、爸爸由東北遷北京,最後遷到台灣,我們這一支,除了大姊、二姊外,最後全都落籍台灣了。
我在十三歲一九四八年離開北京,南下天津和上海,那時大姊、二姊留在北京。大姊大我六歲,正念大一;二姊大我五歲,正念高三。這一分別,一別就是四十四年!一九九二年我請她們來台灣,那時我已五十六歲,大姊、二姊已經六十一、六十歲了。三年後一九九五年,二姊再來台灣,我請她書麵回憶吾家舊事,不期她心靈手敏,憑她的好記憶,一寫就是六萬字。杜甫詩說"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我在台灣因"世亂"迄今未能"生還"大陸,但二姊卻能生臨台灣,為我寫下這六萬字,正可補充我回憶的不足,部分段落雖不全然寫的是我,但那一時代背景、家庭背景,卻正是我族類,正可襯出我在其中。二姊的六萬字最驚人的,是她那細膩的記憶。這種細膩,縱使跟你的記憶不合,你也難以駁倒她。首先,她在我生日上翻了案。我的生日舊說法是乙亥年三月二十三日辰時,就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上午七至九點,但二姊卻獨持異議。二姊回憶:
從頭談起,我首先就懷疑敖弟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媽媽健在,當然輪不到我說大話,是非招罵不可的。可我又拗不過自己想將話說出來,因為從小我就有一個疑團,以為我們姊妹的生日都是陰曆二十幾,惟有敖弟和小八弟是初幾,因而他們兩個才是男孩。我一直記得敖弟的生日是三月初三,在這個問題上,我哪裏敢跟媽媽爭,但又無法解釋自己的概念是哪裏來的。可惜算命瞎子部隻會胡謅,但凡有個真能掐會算的證明一下:一九三五年陰曆三月初三或三月二十三辰時生的男丁,到底哪一個命中注定有兩次牢獄之災,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照二姊回憶,我的生日是一九三五年四月五日,兩種說法相差二十天,但都在四月。如二姊記憶屬實,則市井報刊描寫李敖的"金牛座"性格,就全部崩盤,我反而是"白羊座"的。
我是不信什麼星座的,但我的例子可以拆穿星座謬說,亦一快事。
我雖生在哈爾濱,但籍貫上卻是吉林省扶餘縣。扶餘老宅我沒去過,但二姊去過:
在我四歲前後,媽媽曾帶著大姊和我回過一次吉林老宅,一大堆人坐在門檻上拍照,包括兩位姑姑和大伯父家的子女,大概因為我們住在哈爾濱,相比之下,我們的穿著打扮沒有其他人那麼土氣。至少證明我們那時家境還不錯。據說人怕母也生過很多孩子,有一段時問她和奶奶婆媳二人爭著生,隻是大們母生孩子存活率不太高,多數死於四六瘋,最後很理想地剩下一兒一女。
那個時代醫藥不發達,幾乎每家都有生兒夭折比例,而媽媽一人生八個,至今人人健在,確屬少見;而六個女兒中,至今人人控製老公,使老公一生不得情變婚變,禦夫有術如此,亦屬罕見也。李家姑奶奶們的道行,此為一端。
從哈爾濱遷到北京後,二姊的回憶更完整了:
從住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開始,年齡允許我有了完整的記憶。我們住在靠近東口。出東口的橫馬路是南小街。東口拐角是個醬油店,兼賣菜和閂常調味品。外祖母常差我去買蔥薑、打醬油之類。醬油店對麵有個南貨店。我從小愛吃零食,南貨店將鐵蠶豆、杏板兒、花生仁、瓜子、蘋果幹等等,用普通白紙包成立體三角形,真不知賺去我多少零用錢和壓歲錢!當然我的壓歲錢還是有一部分輸給外祖母。外祖母對打麻將十分著迷……她平時有牌友輪不到我們上場。打麻將絕大多數是她贏。逢到過年她的牌友忙於其他應酬,碰上她手癢而我們的壓歲錢又在口袋裏叮當響的時候,也就湊合著讓我們給她解悶兒了。……偶然在三缺一的時候,李敖也湊數,最恨坐在李敖下家,他隻會對對和,不停地碰。
二姊對外祖母的描述,尤其在老太大的偏心上,落墨尤多:
我們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給,給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姊和三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間)後,還會分到額外的。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時外祖母會暗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窩裏。
老太太們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邊做活兒(用針線"衲"鞋底做布鞋)一邊聽收音機,收音機中說相聲的挖苦老太太,說:"老太太動胸腔手術,可是開刀後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來心在胳肢窩(腋下)裏!"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笑,但是笑歸笑,偏習難改也。
二姊又回憶到我的一件做偷竊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時候,始終是我們李家的當家人。外祖母不識字,但聰明過人,當年住在哈爾濱就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曾有一次組織哈爾濱的中學校長到日本參觀,爸爸是其中之一。但臨走前爸爸的旅費突然在家裏失蹤。家裏的人怪來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個算命先生問卜,算命先生說:"是一男一女所為,錢還藏在家裏某處縫裏還沒轉走。"外祖母最懷疑是個女傭人幹的,但同夥男的是誰弄不清楚。於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戲,同時讓六中一位校工監視家中動靜。散戲回家後校工報告說,通過一麵鏡子看見女傭人在廁所裏鬼鬼祟祟幹點什麼。外祖母胸有成竹宣布要搜查每一個人,裝模作樣最後搜到那個女傭人,她作賊心虛慌裏慌張,又遲遲不肯脫掉襪子,最後媽媽一把將她的襪子揪下來露出贓款。因為錢曾貼住她的腳底,媽媽拋掉外麵一張扔給她,並趕她卷鋪蓋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計偵破疑案,事後分析案情還是都認為算命先生算得準。因為女傭人作案過程中,始終抱著完全不懂事的敖弟做掩護。隻是算命先生好糊塗!隻算準作案人的性別,可男性"嫌疑犯"的年齡誤差未免太大點兒了。
在二姊的回憶裏,包含了許多養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們那一世代的舊時信仰與風光。不論是燒紙還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屬於養生以外的送死範圍,中國的送死是大學問,二姊在這方麵的描寫真是精采絕淪。我們對祖父祖母叫爺爺奶奶,奶奶一個人生了十二個小孩,六男六女,成雙成對。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雖都"壽祿不永",但是還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個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爺爺奶奶老了後,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婦一起住,但奶奶卻說老二以外的兒子和媳婦最好。奶奶會對整年養她的老二和二媳婦有微同,卻對平時聊拔幾毛、隻在年節生日送點小禮的其他兒子媳婦大加稱讚,這種是非不明,是舊時代老大大的一個特色。爸爸媽媽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媽媽老了以後,也有這種傾向,也變得抱怨"養生派"而偏心"送禮派",誰說曆史不重演!按中國舊式家庭有三大戰:
婆媳之戰、姑嫂之戰、妯娌之戰。這三大戰,都跟媳婦有關。
媽媽是我們李家媳婦,當然無役不與。李家正趕上中國大家庭的解體時代,所以大戰的程度極輕,隻限於背後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為一個媳婦,媽媽對奶奶不錯,奶奶臨死前,纏綿病榻,每天給她擦身體的,就是這位二媳婦。奶奶去世前後,二姊有回憶如下:
奶奶婚後凡十年一直在懷孕生孩子。最年長的大爺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歲。差了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兒六女之後還是沒空手,帶著個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間奶奶雖能忍痛沉默不語,但顯而易見是在活受罪。不但臥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瘡,自己也沒有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為奶奶解決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說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順。難熬的日子拖了很長時間。爺爺也常拄著拐棍兒走到奶奶房間門口問一句:"你中不中?"終於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說話,左邊麵頰不斷地抽動,後來嘴也歪了,半邊臉愈腫愈大,眼睛痛苦地直視著直到咽氣。從奶奶病情惡化開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邊。一方麵我很喜歡和善的奶奶,另一方麵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對我說:"不用害怕,隻要是親人,無論生病或去世看了都不會怕。"本來除去奶奶最後麵部抽搐留給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對於奶奶死去我並不害怕,問題是喪事的發展讓我嚇破了膽。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讓我到隔兩條馬路的幹麵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後看到奶奶已被穿戴就緒,停屍在爺爺房間的走廊裏。那是個挺可怕的鏡頭,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九件長長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條褲子,數字是規定的並有什麼講究吧!腳下穿一雙嶄新的方頭繡有花紋圖案的鞋,頭被卡在一個硬枕頭裏。壽衣壽材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最外麵一件壽衣是個大紅長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裝進去五六個奶奶。上麵繡滿了色彩反差極大的花卉,下擺部分則是太陽、雲層、海水之類的彩色刺繡。相信那件繡袍價格一定十分昂貴。奶奶的臉用一塊白色方布蓋著。頭頂有一個容器當中插三根筷子粗細的棒頭,頂部黏一大團棉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燈。我開始感到恐怖,停在那裏的是具僵硬的屍體,與和藹的奶奶完全聯係不起來,隨後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亂中接待前來祭吊的親眷與朋友。然後將奶奶入殮送到廟裏準備辦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場麵,恐懼的心也就逐漸安定下來。萬沒想到奶奶過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誰出餿主怠說:"死人七天要回望鄉台。"於是在奶奶的床上放一張小矮桌子,上麵放盆洗臉水、梳子、鏡子、愛吃的點心。床卜還撤些砂子想留下奶奶的腳印。當晚將奶奶房間的窗門大仟,我整夜睜圓雙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擾地想:奶奶是如何從棺村裏爬出來呢?是走進門還是飄進窗?是平時的樣子還是半邊臉腫著?是否穿那件可怕的紅袍子?會不會也來看看我,奶則是人還是鬼?小時候看京戲濟公傳,其中關於陰陽兩界、關於無常鬼魂、關於死而複生等等可怕的傳說,都忽真忽假湧現在我眼前,總之,我完了。事後幾個月,我路走到一半會突然下決心仗膽子,回頭看看有沒有鬼影子跟著;常為自己規定若是靠左邊走,晚上就不會怕做夢。走兩步想想不對會遲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顛倒。俗話說"福無以至,禍不單行",上海人另有說法叫"運來推不開,倒黴一齊來",看來都有幾分道理。
從二姊的回憶裏,十足看到中國喪禮中的恐怖麵。喪禮開始,在世的活人變成死人,去世的死人變成鬼,生死線外,一片恐怖。嚇破膽的在世活人-二姊繼續寫道:
奶奶過世整整一百天,爺爺突然一反常態,不再大聲哎喲喊疼了,而且清醒地宣布他快要死了。為了判斷爺爺預言將死是真有先見之明?還是詐死嚇唬人?特別從北房請來經曆豐富的外祖母前去看望爺爺,外祖母有把握他說:"不行了,抬頭紋都開了!"但爺爺保持冷靜清醒,親自指揮爸爸媽媽在哪裏能找到他的壽衣,還聲明箱子沒有上鎖。那天晚上我和小六妹睡在正房西南角,也就是外祖母過去常住的那間住房。睡夢中被爸爸媽媽搬動箱子找東西的聲音吵醒。我聽到媽媽說:"好像不能用帶子,會帶兒帶女。"等爸爸走出房間,我問媽媽發生了什麼事?媽媽隻簡單他說:"你爺爺要死了!"然後匆匆出房門。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頭馬上脹得好大,我想:"倒黴事又來了?"並且嚇得立即跳起來穿衣服,同時拚命搖動身邊的小六。我問小六:"爺爺要死了,你害不害怕?"她糊裏糊塗說"不害怕",打算接著睡,我不由分說將她拎起來,幫她穿衣服,…一邊說:"不害怕也得起來!"小六還是個孩子,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小六醒著能給我壯膽。
媽媽看到我魂兒又沒了,就派傭人小孟媽陪我去幹麵胡同給五叔送信兒,媽媽是為了不想讓我看到爺爺臨終的場麵再受刺激。街上靜悄悄,小孟媽走在我身旁。她個子十分矮小才被以"小孟"稱呼,實際上是位梳髻的小腳老太婆。我看著我們兩個人地上的影子,月亮從頭頂照下來,她地上的影子變得更加矮小,又是小腳,走起路來影子一躥一跳的;而昏暗的路燈又給她照個影子又長又大,上上下下一伸一展的,我不敢側過頭看她,心裏打鼓認為她準是鬼!好不容易盼到五叔家,本以為五叔能和我一起回內務部街,誰知五叔隔著大門說:"你先回去吧!我就來。"我隻好硬著頭皮伴著鬼怪影子往回走。拐進內務部街東口就聽見哭聲。爺爺已經死了。
最了解我的媽媽讓我不要去看已過世的爺爺,分給我一個任務就是在北房看著貓和狗。當時住北房的外祖母正忙於幫助料理爺爺的後事。貓和狗所以被關起來,是因為傳說這些小動物若是從死人身上跳過,死人會"詐屍"。貓狗都習慣於夜間安靜,突然被關起來還不算,門外麵哭聲驚天動地,小動物如何不慌?陪著我的狗大聲狂叫,貓則抓窗撓門想衝出去。居然有渾死人遇上小動物跳過,會產生靜電而跳起來!居然我笨得信以為真!我真慌了手腳,真怕爺爺會穿著壽衣蹦來蹦去!
庸人自擾的麻煩事並未到此結束。爺爺死後大約是七期在廟裏放焰口。和尚們穿戴很正規,像唐僧的服裝差不多的"禮服",排著隊邊走邊唱,領唱是位職位高的大和尚,其餘人隻是伴唱。其中有個儀式是大和尚將撕成小塊的饅頭扔上揚下地撒了滿地,說是喂給路邊的餓鬼,以便超度亡人。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和尚慧眼四麵八方一定看到不少餓鬼,否則也用不著浪費那麼多糧食。我當時就想,那麼多餓鬼,說不定我也撞到凡個。當天晚上回家,忘記又是誰發表謬論,說是人死前靈魂漂泊不定,不知該何去何從,一定要有人開開大門,死入的魂兒才會跟著出去。大家回憶分析了半天,一致認為:"爺爺和奶奶的魂兒都是在我給五叔送信兒的時候,跟著我溜出大門的!"不知道今天的法律是否進步到可以製裁捏造聳人聽聞妖言惑眾的人,我認為該判他們重罪!為了那些混賬廢話,我所付出的精神折磨代價是無法衡量的。什麼叫兩個"魂兒"跟著我?我自己都魂不附體了,還顧得上別人的魂兒何去何從?天一黑我就緊緊跟在媽媽背後寸步不敢離開。已有眾多弟妹的我,晚上要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不能關燈,偏偏日偽時期經常停電,半夜隻要一斷電,我馬上會像彈簧一樣跳起來點蠟燭。我眼前的世界在短短幾個月變得光怪陸離,荊天棘地。隻要單獨一個在黑暗中,哪怕隻有幾秒鍾,也會毛骨悚然魂飛魄散。有害怕經曆的人才懂得那是一種精神煎熬。我徹底垮了!
在驚魂動魄及失魂落魄後,最後改用離家住校的方式來救這鬼迷心竅的二姊了:
後來爸爸說:"讓安琪去住校吧!換個環境也許能好,不然這個孩子會嚇死!"即使住校也得有人陪著,這次輪到大姊陪我注進貝滿女中高中部宿舍。我的怕鬼症漸漸有好轉,隻是我又離不開大姊了,晚上她到哪裏我跟到哪裏。住校的夥食是比較差的。實際卜住校生多數是來自北京靠近郊區或農村的女孩兒,有錢人家的小姐們多半兒住得近,靠自行車走讀上學。我們吃不慣學校的夥食,每周回家要大吃幾頓。星期一再返校的時候,外祖母總是給我們炒很多愛吃的菜帶著。每趟都有大頭菜炒雞蛋肉絲。裏麵放大量葷的,為了擺得起不得不炒鹹一些。有一次大姊吃得過鹹咳嗽不止,要請假回家住幾天治病。住校生不是周未是不準隨便回家住的,人姊被舍監批準後我也要求一同回去,理由當然是"我害怕"。舍監問我:"你怕什麼?"我宣言不諱"怕鬼"。她又問我:"怕不怕死?"我否定。舍監風趣地教我說:"那好辦!鬼來了你就跟他打,頂多他把你打死,死了你也變成鬼就不害怕了。"爸爸的辦法非常有效,我疑神疑鬼的毛病終於治好了。但是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敢參加追悼會,怕看見死人,也怕棺材。我從小就下決心死後絕不睡棺材,總擔心睡在裏麵若是活過來可怎麼辦?
在奶奶、爺爺走後,下一個輪到外祖母了:
爺爺奶奶過世後,我們的祖半隻剩下外祖母。外祖母身高咪斤七左右,而體重七十五公斤,非常非常胖,有一張照片我們幾個孩子圍在外祖母大肚皮的四周,就像圍一棵千年古樹一樣,坐在洋車裏真是將車填得撲撲滿!有時候拉洋個的會抱怨她太富態,說她一個頂兩個,要求給雙倍的錢。最意想不到的是外祖母死於肝硬化,死前因腹水人更"胖"得邪乎。若不是當初在爺爺去世的時候,不知道哪個有預見性的人建議將爺爺和外祖母的壽材掉個包,外祖母真可能到死也無法在棺村裏瞑目了。
外祖母重病期間曾一度單獨住在客廳東頭套間。套間內有一隻大衣櫃,是媽媽結婚時的陪嫁。木材質量非常好,櫃門上有個洞,是在占林老宅的時候土匪搶劫時用槍打的彈孔。大櫃由占林千裏迢迢運到北京。櫃子右半邊是穿衣鏡。有一天我在客廳做功課,忽然看見鏡子裏的外祖母緊張而吃力地向我招下。我趕快進套問攙扶她起來,外祖母說她"上不來氣",還說我"救了她一命"。從那個時候開始直到她去世,對我特別好,相反地反而冷淡三妹。想是因為她心疼三妹年紀尚小,怕她經不起死別的思念和痛苦吧!大約一九四八年年中,外祖母病危。我們很多人在北房守在她的病床旁邊。我忽然觸到外祖母的腳冰冷,立即問三姨是怎麼回事?三姨感到異常不妙,就連喊兩聲"媽"。神誌恍惚的外祖母也忽然喊兩聲"媽",就好像她去世前看到自己的母親。
又是死人!又是棺材!後兩年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竟變成風流雲散、風水失靈的住處。外祖母的壽材停在北房與正房之間的院子裏,除去放進去一些金銀首飾之外,棺村裏還放兩副外祖母生前喜歡並且常使用的麻將牌。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入殮,其他所有有空缺的地方都塞進去很多小包,塞得非常紮實,以便將外祖母擠住不致晃動。想必其中包的是防腐劑或幹燥劑吧?最後蓋匕棺蓋釘入木楔子,同時讓我們大聲喊:"姥姥躲釘,向東躲;姥姥躲釘,向西躲!"其實往哪裏躲啊?棺村裏擠得水泄不通,即使是位活著的小夥子也動彈不得,何況是位死去的胖老太太!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比爺爺奶奶都風光。出殯的時候用了一百二十八人抬杠。就連棺材罩都是專門訂繡的。外祖母隻生三個女兒,照理該由長女生的長子李敖在靈樞前打幡兒。
但是大爺大娘教唆敖弟別管,理由是:"你姓李,又不姓張!"
敖弟不知該聽誰的。大姊生氣他說:"臭小子!有什麼了不起?"於是大姊為外祖母打幡兒完成出殯大禮。外祖母死於熱天,沒過幾天屍體腐爛腹水從棺材的一角微微往下滲漏,很臭很臭。因為做佛事我們都守在棺材旁邊。敖弟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用手蘸一點點臭水,再用舌頭舔嚐一下什麼味道!可怕可怕好惡心,難怪大姊要罵他:"臭小子!"
外祖母的喪事辦得鋪張還不僅僅反映在出殯的陣式上。
在廟裏做佛字的時候,還紮了很多適用於陰間的紙入、紙馬陪葬。因為外祖母實在愛打牌,居然還別出心裁紮了一個麻將桌,尺寸和真的一樣大小,上麵擺著全副紙麻將。每張都活龍活現印上中發白、餅條萬,一點兒都不含糊。桌旁有三把椅子,坐著二位紙太太。第四把椅子無疑是外祖母的寶座。
那天三嬸到廟裏參加吊唁,剛進廟門就碰見五叔,五叔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三嫂,快點兒,三缺一"二嬸目瞪口呆,驚疑為什麼在廟裏開起牌局來了?足見五叔多麼沒大沒小沒正經?更稀奇的是外祖母有座陰宅,門牌是地府十號。陰宅的大小雖然不是按真比例,但至少活人能進進出出。陰宅實在太罕見,引人注目,招來不少人看熱鬧。甚至有一個美國人也聞風趕至,估計那個美國人是個記者,背個大相機前來采訪難得一見的場麵。他拍了陰宅、紙人、麻將桌以及花花綠綠的車轎之類,並讓我們這些穿孝袍的小輩們站一大排拍照。幾天後,他帶著印好的照片如約來訪問我家,附帶送我一個節拍器。那批珍貴的照片本來在大姊手中,"文革"期間作為四舊銷毀了。
二姊在紙上送死後,結論說:
我用大量篇幅描述三位祖輩過世,是因為那個年代,那種荒唐事,真的絕跡了。事實上,我也隻寫下梗概而已。三位老人死後都葬在盛產水蜜桃的東北義園,而且都是鄰居,解放後曾通知我們遷墳,往哪裏遷?誰有錢去遷?死人也同樣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