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留下一個粗笨的鏊子,鏊子烙餅、炕火燒。戲說沒有一頭驢能活著離開河北,可太對了,湛春成青年時代在衡水,一天三頓啃驢火。各家做法些微有不同,茹美鵑的手藝最合他胃。她留下本手劄,裏麵是娟秀的字,內容和吃相關:肉怎麼燉,湯怎麼煲,活禽怎麼宰;再麼誰口重,誰口淡,誰嗜葷,誰茹素;另外還摻雜一些三毛兩分一蔥半蒜的賬務。人一生多半就糾纏在吃和錢上,也沒什麼不對。本子一掌長寬,很厚一遝,湛春成掖枕頭下。十五的元宵湛春成吃了不消化,委頓半週,前天喜得一塊驢肋板,於是又蘸著唾沫翻著手劄,興衝衝教湛超炕火燒。
湛春成拍打湛超手背,「出勁兒!你揉不出筋餅就不韌。」
湛超嚷嚷:「能不能不拿以前逼我練琴那套訓我揉麵?!自己怎麼不來?」
湛春成佯裝要抽他,「我多等歲數?」
「得了吧,手跟老虎鉗一樣。」低頭嗤笑,反複捶打麵團,「裝虛。」
湛春成推了下花鏡腿,瞇眼瞅本子,說:「你奶奶寫要加半勺堿。哎,堿罐子呢?」
「你愛她吧?」
手劄都嚇掉了,湛春成忙撿:「我心哎。」
「別動別動我撿我撿。」湛超拍拍麵粉。老年人不宜深弓腰,保不齊就腦溢了血。
「你奶的娘原來不是把你奶安排給我,我家窮還是當兵的,炮轟了我她就得守寡,不劃算。她呢,是跟我偷偷跑出茹家莊兒的。」
火燒算成功,湛春成吃倆,湛超海了四個,撐到無暇思念媽媽和他。
隻是胃酸慢慢消化了食物,晚上上床,人身靜止不動,紛亂的存疑的滯後的朝前的全部,才又蔓蔓糾纏上來。湛超追想那天,兩個人一下忘了時間,等再出去,一樓柵欄門已掛鎖。灰樓儼然成為囚室,總之他是有點莫名的開心。他說要不等明早開門再走吧,我們聊聊天,他不同意,說妹妹在家不能不回去。過堂風獵獵,會發類似小獸低吼的嘯音,他把手掌蓋在他冰涼的耳朵上。他回頭說順著排氣管爬下去,二樓總不會摔死。四周墨黑,湛超才一剎看清他性格裏決絕的細部,是一種光焰,很令人驚悸。結果真是爬下來,鋼質管道寒凍,彷彿要黏下手心的肉,幸隻蹭髒了衣服,扯斷了一根楓藤,落地時被雪滑到。之後在無人的街上狂奔、攔車,報出一串地名,呼哧說走。後視鏡裏映夜班的哥一雙倦憊狐疑的眼。再之後,過年人多,沒有聯係。湛超慢慢滑進被窩,翻了個身,手放進雙腿中央。
一連陶醉到夢裏,天還黑的四點多,小手機嗶嗶嗶。他迷瞪瞪接起來,對過那人不發明確的字句,隻有呼吸,如讀摩斯電碼他聽斷出是誰,「新年好。」
再回一句「新年好」或是「恭喜發財」,好像就很溫柔,很愚蠢了。
湛超掀開窗簾一角,揉揉眼,踢掉濕噠噠的內褲一摸,黏液幹涸在那裏已硬得茸毛挓挲,他問:「你不會沒睡吧?」
「也不是沒睡。」他說,聲音鬆散,拖曳得有點長,「昨天,不是,今天,今天兩點多有個傻/逼在放炮,把我給炸醒了,就沒睡著。」
「你是把電話拽進被窩裏了嗎?聲音聽著悶悶的。」
「嗯,好冷。」
「你還是第一次打給我。我之前還在想,你家居然會裝電話。」
「我爸是主任,我家憑什麼不能裝電話?」
「我是說,呃。」湛超不是蓄意激怒他,於是詞窮。
「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我也沒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