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母親(2 / 2)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裏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麵: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裏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麵;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曆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從那以後,我們一家人怎麼活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難以說清楚,隻說一件事吧:每逢伏天夜裏下暴雨的時節,我們就都要坐到天明,以免屋頂忽然塌了下來,同歸於盡。

是的,我們都每日隻進兩餐,每餐隻有一樣菜——冬天主要的是白菜、蘿卜;夏天是茄子、扁豆。餃子和打鹵麵是節日的飯食。在老京劇裏,醜角往往以打鹵麵逗笑,足證並不常吃。至於貧苦的人家,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

家裏很窮,所以母親在一入冬季就必積極勞動,給人家漿洗大堆大堆的衣服,或代人趕作新大衫等,以便掙到一些錢,作過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閑著。她幫助母親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兒——遞烙鐵、添火,送熱水與涼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掃地,和給灶王爺上香。我必須這麼作,以便母親和姐姐多趕出點活計來,增加收入,好在除夕與元旦吃得上包餃子!

快到年底,活計都交出去,我們就忙著籌備過年。我們的收入有限,當然不能過個肥年。可是,我們也有非辦不可的事:灶王龕上總得貼上新對聯,屋子總得大掃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經不齊全的銅活總得擦亮,豬肉與白菜什麼的也總得多少買一些。由大戶人家看來,我們這點籌辦工作的確簡單的可憐。我們自己卻非常興奮。

我們當然興奮。首先是我們過年的那一點費用是用我們自己的勞動換來的,來得硬正。每逢我向母親報告:當鋪劉家宰了兩口大豬,或放債的孫家請來三堂供佛的、像些小塔似的頭號“蜜供”,母親總會說:咱們的餃子裏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劉家和孫家的餃子必是油多肉滿,非常可口,但是我們的餃子會使我們的胃裏和心裏一齊舒服。

勞動使我們窮人骨頭硬,有自信心。她使兒女們相信:隻要手腳不閑著,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

雖然母親也迷信,天天給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趕到實在沒錢請香的時節,她會告訴灶王;對不起,今天餓一頓,明天我掙來錢再補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夠掙來錢,使神仙不至於長期挨餓。我看哪,神佛似乎倒應當向她致謝、致敬!

長大了些,記得有一年除夕,大概是光緒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親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燒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裏,非常的白,緊接著飛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滅;先下來的滅了,上麵又緊跟著下來許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我還記著這個。我也的確感覺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