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1 / 2)

剛渡走一批考生,達線率無奇,唯獨有個智商拔萃學理的,總分近六百六,一枝獨秀,庸中佼佼,錄取去南開。而今他是取了真經的唐三藏,五中顛顛請他回來做講座。安排在上午第四節課,高一各班抽二十人,其本質上是場寒門貴子的訴苦兼勵誌,年紀主任要求務必把小禮堂坐滿。

孫迎春辦事不急,尊奉老子,總讓人以為她是遭大學解聘才下放來高中任教。她提前十分鍾匆匆來,食指一劃,「就一四組去,帶著紙筆,徐靜承組織下紀律。」噠噠又走。幾組歡喜幾組愁。徐靜承上了講台,靦靦腆腆,「那好,安靜一下,一四組走廊集合。」

湛超屬四組,起身得不情不願。他目光這頭發端,畫弧拋向對角,見顏家遙也拿了紙筆起立,才心裏快樂。二三組有錢越、賀磊,跟湛超玩得轉,彼此既是球友,更是同追羅森《風姿物語》的書友。瞥見他有雞賊笑貌,人皆不爽,賀磊把橡皮切成小粒兒朝他頭上丟,「日!快活死你個不上數學課的!」湛超閃轉騰挪。

錯,他是挺快活,可不單是這個。

走廊上列隊,湛超居尾梢,昂脖子帶踮腳。他眼珠子朝前數,次第是馬尾、方寸、馬尾、平頂、板寸、顏家遙,到他就盯準不動,圍著亂繞,行徑雷同蒼蠅覬覦著塊兒潰熟的蜜瓜。他今天穿白,運動服樣式,什麼牌子?好襯人,袖子長了,四根半截的指頭冒頭。還拎著鋼杯呢,是能多渴?聽講座還帶。喲扭頭了操!喲沒看見我。嚇毀了操。

魯猴子拿筆輕戳他後脊背,「超哥,你這、瞟誰呢?」略去了「擠眉弄眼」。

湛超視線遊移去對過白樓,「沒誰。看風景。」

魯猴子心哂:就,這爛樹破樓?

全班晚到,依次眾目睽睽進門。主任黑了麵孔,「坐一二排,加快速度!」話筒噴嘯音,座下嘩笑。位子實則隨機,純粹按關係好賴來。「哎去哪兒?」魯猴子一揪朝前竄的湛超,「我往前坐,聽得清楚。」他揮開他趨前。這吹得什麼小南風?魯猴子微詫:「你不是來睡覺的啊?!」湛超聳眉:「廢話,南開誒,週總理母校。」

魯猴子又哂:秦始皇母校你也未必在乎呀!

湛超挨顏家遙落座。板凳吱呀,他聞見極輕一絲皂香。他想寒暄,苦於欠酬酢類實踐,張口無話,一捋寸頭,隻憋出句皺癟癟的:「嗨。」委實屬搭訕之下三路。

顏家遙看他,遞筆,問:「沒帶?」

湛超轉手裏的派克,「誰說的?喏。」

又遞紙,「沒帶紙?」

「也有。」在口袋裏。湛超笑,「哎誰會真拿紙記啊?」

再無交談。小禮堂飄窗總閉著,窗外季秋,晃有樹影。湛超手杵下巴頜,身體微傾向左,皂香複又來,縈繞心臆,隨後漫竄。他時危坐時斜倚,像怎麼都不順意。

講座搞得蠻隆重,論資排輩,前排四個塔尖兒領導,自個一副憂國的愁容。主任啵,約拋磚十分鍾,才引出「玉」。

這人姓葛,單字宇,高眉棱下是副玳瑁色的厚片鏡,湛超覺著他像爺爺書櫃裏,那個「貌奇古」的廢名。穿衣像他盡力了,不多合體,能維持這場講座的體麵即可。學生定規鼓掌,聲如潮,他報以謙謝之微笑,展開稿紙,朗聲而不徐不疾。真尊重他的其實不多,多鄙夷不屑——上南開你也未必就成人上人。

據葛宇自己描述,他身世曲折卻不離奇,父親早亡,貧家病母,累累負債,所曆坎坷非片字隻言可盡述。及至高一,又藉住親戚家,寄人簷下仰人鼻息,所遭白眼也非常人所能及。種種,種種,稿紙嘩嘩翻過去兩頁。也不知稿子給誰潤過筆,他行文不假修辭,少疾呼與控訴,白卻深,輔以他恰切的語速,聽著誠摯、適耳。座下漸漸真肅靜下來。

他又轉談三年奮鬥,也不稀奇,即苦讀且無限持續。詳說到有次鬧病,痛處居右腹,必定闌尾炎,不想看,熬到汗糊了眼睛看不清字跡,寫給親戚一張白條,才拿錢去了醫院。又因急著出院,手術創口幾次漉水,瘢痕現如一截兒風幹蚯蚓。少間,安靜中又有唏噓聲。

翻至最後一頁,他脊背挺得極直,說:

「成功從來都是偶然,你不必去仇恨聰明人的從容。我無意將摔打後的經驗傳遞給任何人,不否認,我自卑孤僻,也不否認,我仍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同樣我更不認為自己已成功,未來四年本科,六年研博,我也有可能夭折在半途,但如你們所見,我不欠缺折磨自己的勇氣。比起榮耀,我更需財富;於是比起你敬畏我,我更願你遠離我。」

話到這裏,已經很他媽的混賬了。

「代價我已付過,我不必感戴或頂禮任何人。我隻愧對我的母親,她也愧對我。」

領導接耳,底下嘈嘈。

他又說:「我的故事如此普通,聽完了,那就回去,你還要繼續讀書。我已將三年的筆記裝訂成冊,有意購買者,請會後私聊。無意了解我,那麼恭喜,你日後輕易不會落入三流文人的圈套。今天禮堂的每一位同學老師,此刻我感恩你們的到來,」他抬頭,仍是謙謝笑容,「也請原諒我,以後我不會記得你們。畢竟郭小川說,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裏,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最後,按規矩此致敬禮。」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