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1 / 2)

有鼻血不止的狀況了。他童年記憶裹著工業廢氣集裝成箱,沒有脈絡,更無完貌,隻在撈時能憶起其一二。如他家礦山背頁有片森的杉林,杉木非好材,卻高峻,有浮香。他爸辦公室的真皮靠背椅,能轉一十二圈不停。他媽十個指腹上均覆薄繭,打牌搓的,又箍著戒指,摸人會疼。他歲及十三,曾溜去井陘一家頗大的迪廳,點了杯自由古巴,不疑地喝盡,烈得片時醺然。迪廳裏囂躁,他看燈影作二、作三、四五......心則浮漾於水麵,歸宿不明。不知是流血還是呼吸不暢的關係,困倦不久襲來,如彼時的醉意。湛超無力與其揪鬥,沒再覺得不安,隻想入睡前再確認他一眼。

側頭就見顏家遙給他蓋衣服。他那件白的。因鼻裏的海綿,湛超隻嗅著皂香時近時遠,昏懵間聽他說:「反正週五。」口吻是很輕、很輕的。

如前所述,一切均為偶然,包括將夜的驟雨奇襲。

和冰雹。

皖中十月居然他娘的有冰雹?醫生也不信啊:「乖這冰茬!出去就開瓢。我看祁門路要澇。」又說:「你兩個運氣倒板,帶傘了嗎?」俱搖頭。醫生悲歎:「我也沒有!」

嗐那還說個毛。湛超屁股又落回板凳,揉揉眼皮,「等吧。」等吧。

門楣上密密一掛珠簾,顏家遙似乎在急,「這要多久能停?」

醫生聳眉,「那哪有準?」串子又吠,他踢它狗肚子:「超超餓啦?啊?」

湛超皺眉,「醫生,你能不能不給狗起這麼,像人的名兒?」

醫生笑微微,「跟你名字撞車啦?」

湛超去看顏家遙,果不其然見他在笑,就又什麼不爽也沒有了。

雨蒼泱泱,水潽溢上路牙,沿街鋪麵簷下疏疏密密站了人。狂風隨雨而來,敲瓦捶棚,吹冷了霓虹。請醫生別摳,開了燈,顏家遙從書包裏掏作業出來寫。隻一隻小凳子,趴牆醜,蹲著累,他就左腿翹右,膝蓋支出平麵,用以落筆。褲子是很淺的牛仔藍,因不長而露了一截兒左踝。踝也瘦,並且白,白得青。

他寫題時目光以冷峻形容並不為過,甚至呈露有肅殺之氣,似要窺破紙上一切字句的用意,而以剿滅的心態了結大小每一題。放以前,湛超要覺得這種人都是學瘋子。此刻則隱隱心疼。你這樣累嗎?心疼之餘又要去看他的踝。也去看臉。燈居斜旁,縷縷陰影比誰的速寫都畫得細。

湛超沒那覺悟寫作業,他坐著看本閑雜小說,有一搭沒一搭的。作者叫朱文,書名兒寫得淺白近鄙陋,叫《我愛美元》,內容因「無恥」而不配入湛春成的書櫃,隻被隨手擱在五鬥櫥頂上。但它被翻閱的痕跡卻是最重的。湛超偷摸揀來消遣,竟斷斷續續看進了。書裏寫金錢與性,湛超不全然懂,卻也不覺得他作偽。就像這個叫朱文的脫了褲子,啪一拍他老二說,喏,不大不小,就這回事。湛超甚至些微體諒了他爸的狡偽,也不以為恥與榮地,認真端詳了自己的性。

可別做個小二流子!奶奶從小教育過。好,湛超就不想女人。他旁逸斜出地改去揣摩同性,不徹底但也真切具體——並且認為,這是我本心,沒什麼好罪該萬死的。

顏家遙撂下左腿,合上筆帽,「拿下來吧。」雹子不掉了,雨勢也趨小。

「啊?」

「鼻子裏的那個,都快兩個小時了。」看了眼表,「快七點了。」

湛超乖乖去拔,隨即嚎:「——嘶!」哦我鼻毛我鼻毛。

「我弄。」

誰又會率先去愛一個被自己拔過鼻孔裏海綿的人呢?!彼時湛超隻覺得皂香真是個危險的東西。它時來,時去。他那兒有近似微弱電流的東西凝聚,又漫竄向身體各地。

不再流了。「是不是撐大了?」湛超捏了捏鼻翼。

「鼻根還腫。」顏家遙扔了血海綿,哄人似地:「但鼻子沒歪,鼻樑也還高,你運氣不錯。」逾刻,雨也徹底停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好似明個起來就得披小襖。水一窪一窪,鞋底子濕透,風也不停,掃過一街白楊發頂,樹抖啊抖。兩人回校車棚拿了自行車,蹚回家,隻一截兒銅陵路是順的。天野烏青,街邊亮,依然是三小蒼蠅館,吃膩的那些,朝鮮麵、燴餅、炸串兒、小土菜,老闆腆個肚盆兒招呼,吃點什麼?餃子麵條蓋飯小炒都有。一小段兒饒舌,硬給他問餓了。湛超按車閘,笑笑說,要不,我請你吃了晚飯再回家吧?他就是故意的。顏家遙果真搖頭,「我請你吧,上次說的。但我要先給家裏打個電話。」

「你家還有人等?」你爸媽不在嗎?你住哪兒?幾口人?離我家遠嗎?

「嗯。」對過就有電話亭,「我妹妹一個人在家,我讓她別等我吃飯。」

「你還有妹妹?」像你嗎?多大了?跟你一樣安靜嗎?

隔著一窪,顏家遙踮著腳蹚去,「怎麼?交過罰款的。」

顏家遙用張電信ic卡,正麵兒印著雅魯藏布江。亭子的橘罩子籠上顏家遙頭頸,簷邊滴答落珠,隔著水窪,跟隔岸似的,湛超盯他袖子上那塊兒已暗淡成棗紅的血漬。他懊惱沒帶自己那部移動電話。當年臨來皖中,他企圖在電信公司分二十四期拿一台中文bp機,既為彼此聯絡,也為少年虛榮。過後遭他爸一頓海打,可隔天就又被塞了台時興的愛立信t18,那其實不是父愛,而是彰顯權威。也其實沒那麼多人可以聯係,象徵意義遠勝於實際。可倘若我問來他的電話呢?那以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