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畫圈,「盡量讓球的中心落在這裏。」湛超分到一顆球,團在手裏拋高拋低,目光鉚著那一塊發青的皮膚。
「盡量朝上拋,不要朝前。」顏家遙嘴間白汽呼出散開,「朝前,就會脫手。」
湛超喊:「二傳,給我們示範一個啊!」
一排人低笑。顏家遙瞥他,拿過球後連續墊擊十次不斷,說:「就是這樣。你們注意聽聲音。聽到梆這種比較脆的聲音,就對了;是悶響或者啪,就說明歪了。」
湛超像渡橋上揪過路人帽子的小阿飛,又喊:「聽不出來啊!再拍一遍!」
低笑變哄笑,錢越嘿哈拐他一肘。顏家遙抿唇後鬆開,「那你就給我認真聽。」
口吻儼然是警告了,湛超乖了。他其實就是故意的。他激得他怒火中燒才好,怕他這麼默默不言語,把那晚的擁抱給溫吞吞地忘記了。哪能那樣呢?我心都給你看了,險也認了,是澆我冷水還是餵我蜜糖,總要說準呀。球倒是蠻能洩憤。一顆顆的,圓滾滾、硬邦邦,鬼知道弄痛過他多少次,又被他摩挲揉捏過多少次。真他媽不甘心,球都這麼好命,飛遠了也會被逐著不放過。於是腕間用力,球彈得頗高,他昂頭等著,一秒、兩秒,也飛太高了?天空沒有痕跡,蒼白得人昏眩,感覺貧了血。球嗙地砸過他手背後彈開落地,咕嚕嚕滾遠,他齜牙,拔腿去追。風是一排短針繡他的臉。
餘十分鍾下課放學。祝寶鋼吹哨:「整隊!」
收球,湛超拉起網兜。他敞著夾襖,鼻尖一片汗,「我幫你一起拿。」
「我一個人也能拿。」顏家遙點球數,十個,不少。
湛超扭頭,喊:「祝老師!我幫他一起拿去器材庫!」
祝寶鋼頷首,「去。」
顏家遙目光在他臉上轉了轉。
傍晚溽有柿紅色。網兜拖曳過水泥地,唰唰如掃葉聲。器材安置間以「庫」命名過猶不及,不過是樓頂南伸下去的一小間,髒不說,更有節肢類爬蟲。傳言三班女體委拿來軟墊,翻出一隻錦腹的小蛇,嚇得撲進男學委懷裏大哭了一場。鑰匙擰兩道推開門,黑洞洞,浮塵味嗆鼻。「給我。」顏家遙返身去扯網兜。湛超背手。門沒有全關,落日投過來油黃,樓宇間幾折,湛超就是這樣一副攀升陷落合宜無比的麵孔,光來如流瀉出淡灰的影,在眉骨、鼻根、兩顴。他這種人,做什麼深情痛苦的模樣,都逼真。
「顏家遙。」
鼻腔酸酸冷冷,顏家遙屏息不吸這一室冰過的浮塵。背後是標槍、軟墊、跨欄,雜物交軋作堆。湛超說:「我不讓你走。」
「敢你就試試看。」顏家遙用力扯網兜。
湛超近乎是乞求:「別走,先別走。」
湛超交遞雙手,掌心朝上,沒有說話,顏家遙了然,兩腕翻開分別擱進他左右手心。他是氣血差,兩手鮮少真正地發熱。湛超察覺他剪指甲也下狠心,近乎是抵著肉鉸。他猜他總是用力地一樣一樣審視自己,整理自己,哪怕傷害自己,隻為不叫人看去他絲毫的髒亂。能說這是種變態、自怯,但沒資格讓他改。湛超在他冒血點的腕上覆拇指腹,說:「我昨天還夢到你呢,夢到那天你也摟住了我。然後我一興奮,就把你抱高了,你就罵我,然後給了我一拳。」
顏家遙抽回手,扯左邊嘴角,算是個微笑。
湛超勾腳踢上門,四周徹底黑下來。合門聲讓兩人都有點悚然。湛超猛力朝前抱去,撲了空,顏家遙後撤了一步。他第二次才箍到了人。他手仍垂在褲子兩側,嘴抵肩,軀幹涼硬。湛超輕吸慢吐,海豚般有意識呼吸,感受到彼此都在輕微發抖。不是冷不是怕。顏家遙突然不穩似地歪向後,湛超嘴移向他右頸側,囁嚅:「你以後可以不要我,拋棄我。」他收緊臂彎,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顏家遙掙紮,推搡他,「馬上下課放學了。」
「我不會辜負你。」
湛超隻敢在他眉心落吻,豁膽硬是一遍遍親那裏,到周身有爆裂感,不久鼻腔一癢,撇下一注細流。顏家遙微微感覺得到,朝上摸索,停在他人中撚那點濕跡,說:「血嗎?」他聲音細扁如受了驚的動物。湛超不回答,側頭又去吻他眉心。
「你媽的!」顏家遙抵開他下頜,「我問你是血嗎?」
湛超不會呼吸了,輕輕喘:「是吧。」隨便用手背擦了擦。
」你怎麼,」《血疑》大火過幾年,誰沒憐愛過山口百惠呢?「你不是血癌吧?」
湛超突然笑了,「上火了吧。可能,羊湯喝多了。」
這話跟開玩笑似地。顏家遙用袖子摀住他鼻子,「什麼?」
湛超捧他臉,癡癡問:「我可以親你的嘴唇嗎?」
「不可以!」
「好。」他連連應,「好。」
顏家遙被一次次熨燙著額心,連皺眉都做不到了。他有點惱火,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突然會變成現在這樣,他連一點防備都沒有。受侮辱嗎?不覺得,卻有一絲絲的窒息感。他以前看《動物世界》,講到雨林巨蚺。蚺可稱猛獸,個性卻近乎溫和,水中恆常不動,隻在捕食剎那調動起渾身筋骨,捉住獵物後一道道纏縈,安緩發力,最後吞噬掉它。這種生物學行為裏居然含著一些為人的無賴與悱惻。顏家遙覺得湛超是久久覬覦他的一條蚺。他卻不能責怪他,自己本就站在水潦邊,更甚至探出了一隻腳。他鬼使神差地昂頭,兩人接了普世意義的吻。最後廝磨了彼此一臉彩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