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庭院裡,輕輕摀住了他耳朵的孩子。他把他庇佑在自己的身下,躲過了死神長長的陰影。

“別怕……”

他再度聽到了那聲音,這一次竟教他熱淚盈眶。

“——別怕。”

“這隻是一場捉迷藏。”

世界崩塌了,又被重建了。

“你知道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嗎?”

那是葉言之曾經問過他的話。寇冬如今想起了,他其實是知道的。

被撞得支離破碎的鈍痛,飛速掠過的走馬燈一樣的記憶與難以言說的牽掛,好像突然陷入了深海的平靜感。

世界都沉靜下來了。它安靜的可怕,他能聽到自己逐漸停滯的心跳,看見籠罩在他身上的淺淡一抹執著鐮刀的黑影。死神於他的身側目不斜視,等待著收割他的靈魂。

隨後他於這片海中騰空,逐漸上升,逐漸上升——

一直到他變為海上翻湧的泡沫。

寇冬曾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

他掙紮的夠久了,尚且在繈褓中便開始吃藥,在那之後又出入醫院進行各種各樣的治療。有好幾次醫生將足有他手掌長的針沒入他的皮膚,為他注入永遠沒完的液體,卻仍然不能緩解他的半點疼痛。

寇冬很小就學會了不哭。即便是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因著這股子突如其來的疼痛從夢中驚醒,蜷縮在病床邊揪著被子發抖,他也緊緊咬著嘴唇,沒有發出一聲聲音。

他沒法驚動他的母親。她每天在樓上樓下跑,太累了,趴在他床邊時臉上也帶著揮之不去的倦容。

空氣裡是汗水與消毒水混雜的氣息,依然刺鼻。燈光昏暗,隱約有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至近。

他出了滿身滿臉的冷汗,在被浸濕透的藍白床單裡鎖緊牙關。他恨不能用頭去狠狠撞擊牆壁,也好過這密密麻麻的如針硬生生捅進肉裡般的疼——

不疼。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小聲欺騙自己。

不疼……

不能說疼。

因為媽媽會心疼。

其它時候,他多是在年輕女人單薄的背上或手裡。路長的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他們從醫院裡走出,鑽到那些偏僻的農村裏,喝下所謂靈驗的偏方,最後又因無效再回到醫院裡,——這是個死局。他永遠也走不出去。

他清楚這一切是為什麼,因為他是媽媽的唯一。唯一的家人,唯一的血脈。他是僅剩的能被抓住的手,於是女人不顧一切地將他生出來了,又不顧一切地要將他留在這裡。

“要乖,冬冬要聽話。”

於是他聽話。

“冬冬要活著……冬冬要好好活著……”

於是他活著。

“這孩子堅持的真好,”許多醫生說,“大部分大人都堅持不下來這樣的治療,直接放棄了……太受苦了。”

年輕女人就摸了摸他的頭,說:“冬冬可是要長命百歲的。”

寇冬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可他清楚,他是在強撐著。

他從未對一個詞產生過這樣大的恐懼。

長命……

百歲。

三萬六千五百個這樣的日子,這是多麼恐怖而令人畏懼,他好像即將走入一長段漆黑的隧道裡,那裡沒有半點光亮,他永遠也走不出來。

在那之後,他到了葉家,終於過了幾年的舒服日子。可當他從葉家出來後,熟悉的陰影終於又逐漸將他籠罩,噩夢再度來襲。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生下來就是這樣,興許是他與所有人都不一樣。當死神的腳步不遠不近綴在他身後時,他能聽到自己胸膛裡那顆心臟遲緩的跳動——那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恐懼。那聲音永遠跟隨著,提醒著,要在他頭頂時刻落下,它把他的神經當做弓弦,來來回回地拉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