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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很對,我是個正方形,最無趣,最沒有驚喜的正方形。
秦之揚搖頭,說,我不是菱形,我一點兒都不特別。
夏青拿眼角看著別處,篤定地說,你是。
李橋說,你別跟她爭。不然她要發瘋了。
夏青看李橋,她似乎隻能跟李橋對視。
李橋說,我是什麼形狀的墓碑?
夏青說,我還沒有想好。
我說,但是最終,我們都隻有長方形的。我們都會很莊重地死。
夏青忽然不樂意了。她說,墓碑不好看,我不想要墓碑。
李橋說,我也不想要。這破石頭有個屁用。
可我想要,所以我沒說話。秦之揚也不說話,我猜他也想要。我於是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和我的對上了。
我們都發現了對方的秘密之後,把眼睛移開了。
第三章(2)
李橋
我媽媽是投江死的,在冬天。
搜救隊打撈了三天,最終在下遊的之江市境內把她撈起來。她蓋著白布,我看不到她的臉。隻看到她的手泡白了,險些和蓋在她身上的褶皺白布融為一體,她羽絨服袖子上套著防髒汙的小袖套。
南方的冬天很濕冷,陰雲密布,天空低垂,我站在蕭瑟的江風中,骨頭僵硬。
媽媽,你不冷嗎?為什麼不選擇春天或夏天,至少江水溫暖些。
是一艘拉煤的貨船上的船員遠遠看見了她,報警來不及了。船上的人說,是很快速的事,看得出死了心要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水裏,像江水輕易卷走岸邊的泥沙。
站在我們家筒子樓六樓的過道上,我一抬眼就看見堤壩外那條細帶般的長江。
天空很低,空氣陰冷潮濕的時候,我常常看見母親的身影在江邊,頭也不回地往江心走。
這時候,我會站到岸邊,她的身後。
她腳下的江水總是渾濁的,先吞掉她的小腿,大腿,再淹沒她的胸腹,肩膀,隻剩下一顆頭在水麵漂浮。那是她存活著的最後一部分。她還不後悔,執著地朝渾濁和死亡走去,仿佛著了魔的人,被牽扯去那個方向。
媽媽!
她聽不見我在她身後的呼喊,她的腦袋也被江水收走,隻剩黑色的長發像一把稻草懸在江上,無法溶解,突然一扯,那團頭發也不見了,一小圈水紋很快被浪濤覆蓋。一個人就這樣徹底消失了。
我努力回想,最後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樣給我下麵條,窩了個荷包蛋,我吃得滿頭大汗,她拿毛巾給我擦額頭。同學在樓下喊,我急著背書包走,她揪住我棉襖後領,毛巾捅進去在我後背抹一圈,抓走一把熱汗。
她說,零花錢帶起沒有。
我已經跑出門去,說,帶了!
那個早晨,我沒有看她。媽媽在我身邊忙碌,有動作,有聲音,有溫度,她沒有臉孔。
我為什麼不看她一眼呢。
我和幾個朋友去江邊遊泳,浪頭湧過來,將我推向深處,我被江水裹挾,失去控製力,感到了恐懼。媽媽一步步走向水中,江水淹沒她的鼻子時,她在想什麼?人生最後幾步路,她感到恐懼嗎?應該沒有。我腦海中她的背影,一次也沒有回頭。
我又有點恨她了。走吧,都滾遠點。
林卉這個人沒有了之後,那個叫李康仁的男人沒有再娶。
把老婆打到投江自盡,沒有女的願意跟他過。他當鰥夫不久,航運公司整改裁員。筒子樓家家戶戶惴惴不安,相互打聽。
一個說,我一輩子貢獻給長江,要是被裁了,不曉得去哪裏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