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老舊的黑色皮鞋。
光影掠過,皮鞋頭有些亮晶晶的反光。平秋盯著看,陡然感到眼眶酸澀。他抬頭望向正前方的熒幕,光亮紮進他眼底,叫眼淚受驚似的往外一跳。他急忙扭過頭,手背抹過臉,又將手背擦在膝蓋。他再一次想著:真後悔,不應該來看這部電影的。
最後電影究竟講的是什麽故事,平秋沒有任何印象。等到燈亮散場,前座的觀眾正用紙巾擤鼻涕,他後知後覺這部電影可能有些煽情。觀眾排隊沿著台階按次序離開影廳,平秋留神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意識到整間影廳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的隻有他和平清泓。
演職員表放映完,音樂漸消。平清泓將皮包挎上肩膀,起身時座椅發出一記哢噠的聲響。她俯視著平秋的頭頂,說:“走吧。”
說完,她穿過平秋,率先走下台階。
餘下兩個半小時,平清泓沒有提離開,平秋就當不知情。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人潮,平秋沉默地跟在她的背後,看她後頸處被風吹起的發絲,看她挺直的脊背,還有行走時腳後跟掠起的褲管——平秋偶爾會困惑,為什麽自己總愛觀察她的雙腳。這個問題困擾他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茅塞頓開:假如你是一個隻及媽媽半身高的小孩,仰著頭看不到她的眼睛,恐怕也隻能低下頭來看她的腳。而他就在這重複的死板的觀察裏學會走路,卻久而久之忘記抬頭。
走過胡同,他們繞過喧鬧的市區,周邊環境逐漸寂然,平秋在發覺平清泓突然停步時,跟著止住腳步。他稍稍抬頭,目光釘在她的肩膀。
平清泓和他隔著幾步遠,眼神沉靜。她終於表明來意:“我找你,是你以前那個同學的媽媽,她和我說,我應該來找你,看看你在做什麽事。”
“哦,”平秋幹巴巴地應,“然後呢?”
“我不想來,但她說我應該過來。她很生氣,說你做了不該做的,要我教你。我不懂她的意思,告訴你,你能懂嗎?”
“她讓你來教我,你要教我什麽?”
“我不知道,”平清泓很誠實,“我沒有教你。”
“也是,我都那麽大了,”平秋故作輕鬆地笑笑,轉移話題道,“身體呢,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聽說你前兩年做過手術,後來看過醫生嗎,醫生怎麽說?”
“沒有大事”
“……工作呢,現在還在做嗎?”
“嗯。”
“那就好……你多照顧自己。我給你的那些錢,你都可以用,本來就說我欠你的,過去十多年你照顧我,撫養我,現在我有能力自己賺錢了,應該來補償你了。”
“我沒有用,那不是我的錢,”說著,平清泓忽然在皮包裏翻找,過會兒取出一張銀行卡,上前兩步遞給平秋,“以前沒有機會見你,這張卡裏是你的錢,還有我給你的八萬塊,都在這裏。你拿著。”
仿佛被塞來一塊燙手山芋,平秋手一抖,立刻後退。他不懂平清泓是什麽意思:“我給你的錢,你為什麽不用?還有這八萬塊,我說過我不要的。不是你說我成年了,本來就不應該再花你的錢,為什麽現在又要給我?我不要。”
“這都是你的錢,和我沒有關係。你念書,我說供你到畢業,這筆錢一存起來就不算我的。你拿好。”
“我不要。”平清泓將銀行卡橫在他們之間,想要往前遞,往平秋掌心裏塞。平秋不敢推阻得太重,卻被平清泓莫名其妙的固執激得嘴唇發抖:“你拿回去,我不要,我真的不要——我說了我不要!”
胳膊一擋,銀行卡掉地。平清泓被他失手一推,腳步有些踉蹌。
胸口在劇烈起伏,平秋死死盯著平清泓:“我說了我不要,你為什麽總是要塞給我。是你說的你不需要再撫養我,你說你對我的義務盡完了,我沒有理由再強迫你為我花任何一分錢,這些都是你說的,為什麽現在又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