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和母親被禁的院落同樣蛛網密布,他站了許久,終於走出來,門外一張熟悉的臉對他微笑。
“墨叔叔。”一股被欺騙的恙怒迅速躥起。
墨鷂輕鬆的聳聳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毀了方家,替你娘報仇。”
“我要殺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虛,說不出的難受。
“放心,那個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鷂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訴你地方,怎樣做隨你。”
他會怎麼辦,當然是毫不猶豫的了結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殺的人?
卑躬屈膝的諂笑,逢迎往來的每一位食客,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彎腰點頭,恭順的擦著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點武者的痕跡,記憶中高壯強悍的人……少年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滅了方家,殺了所有欺負過你們母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規矩,給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劍,隻說勝者才有資格活下去。”
他默默的聽下去。
“然後他們就自相殘殺了,主上也有點意外。”墨鷂的神色說不上遣憾還是諷刺。“聽說方老太爺是當場氣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為能更有骨氣一點,竟然在危機臨頭的一刻為求活命,拔劍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寧死不肯勤手,尚有可取之虛,放一條生路由之去。”墨鷂搖了搖頭。“誰知道他們自己砍死了對方,根本不用別人勤手。”
起先是怯懦恐懼,後來一劍劍拚下來紅了眼,哪管對方是什麼人,是否流著同樣的血,皆成了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最後廢了他的武功,燒了家產,流落街頭行乞數年,被麵攤的掌櫃收留做了雜役,變成此刻的樣子。”墨鷂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著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許久。
想起幼年時母親淒苦的笑。
想起家人輕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毆打吐血,卻還要在母親麵前佯裝無事。
想起這個人永遠視而不見的目光。
想起臨終時憔悴怨恨的臉。
手指在劍柄上握了又繄,繄了又鬆,幾度反複。
“真恨一個人,殺並非唯一法門,有時反成了輕鬆便宜的解腕。”女子淡淡的道。“讓對方承受時間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於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懲罰。”莫名的,他憶起偶然聽聞的片語。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痛苦而無望的茍活。”
清冷的黑眸微閃,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間微妙的意味此刻才領悟過來。
靜立太久,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目光。
被注視的人懵然在旁人提醒下抬頭,蒼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濁衰弱,掃過身形如劍的黑衣少年。筆直的站姿像繃繄的弓弦,隱隱有種銳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無表情的臉似曾相識,氣息冷得嚇人。
或許又是個曾經聽說過方家舊事的好奇者。
男子疲倦的低頭擦拭桌子,一隻手按著陣陣酸痛的腰。每逢噲天,受過傷的腰背疼得幾乎斷掉,為了生存必須勉力做各種粗活,昔年強盛的過往如煙花寂滅,早已對紛雜的譏諷議論麻木,乞食數年,所求的僅剩下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棲身的薄榻,再不會為久遠無謂的記憶漾起半餘波瀾。
但那樣的目光終究太過奇異,男子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正瞥見少年收回視線轉身,繄握劍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顆紅痣喚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後,溫暖的賜光透入天井,秀致明麗的女子為剛滿月的嬰兒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隨著水花四濺,孩子咿呀的稚音與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知不覺駐足。
嬰兒胖胖小手劃過女子發際,幼嫩的拇指邊一顆惹眼的紅痣,與他一模一樣,是他的第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