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遠處弩兵和羽林殘軍已都拋作了點點黑影。
越往高處,風聲越急。
滿灌廊間,吹衣袍烈烈。
層層金簷流光溢彩,近處生光遠如影,廊橋穿插來複去,若蛟龍登九天,依稀盤繞雲霧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橋前停住腳步,回頭看時,齊淩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後,手裏提著刀。
“是臣失禮了。”他讓開一步,側立道畔:“陛下先請。”
齊淩渾身緊繃,沉默著,駐足好一會兒。李弈也不急,朝廊橋外眺,臨風賞景,怡然曠態。
“站得高也有好處,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觀戰,就不會讓你有機會靠近朱雀門。”
未央前殿地勢極高,廊橋上俯瞰,諸殿都在足底,彌漫在戰火裏的長安城也盡收眼底。
齊淩腳步一深一淺,踏落木紋層疊如雲的橋麵,也隨他目光看出去,但毫無停留之意,擦著他身要過,李弈卻驀地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堅甲,堅甲下的開裂的傷口。
齊淩眉心緊鎖,麵頰抽[dòng],硬將一口冷氣生生咬在牙間。
李弈冷冷目光鎖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側頰,如鷹隼定睛,似猛獸銜頸,目中森然殺機,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殺到生機流動的脖頸邊。
“上一次見陛下,是在角抵場。”
齊淩此時舊傷未愈,征戰半日又負新傷,血跡尚未幹,此時業已力竭,登階都數度撐扶欄杆,更遑論使力掙開他。
隻得受他所製,一動不動,任他逆眸端弑,悲風拂頸。
“那次,你輸給了我。”
他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未盡全力,讓你一回。”
李弈啞聲笑著,笑聲悲苦,像嗚咽在喉嚨裏翻騰,忽猛地一使勁,握肩把臂,將他擲抵在廊柱上。
轟然一聲,整座虹橋都在震。
高處風疾,呼嘯著,爭先恐後灌進,向甲縫裏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樓。
縱有鐵甲護身,齊淩腦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裏悶窒痛楚襲來,氣血直湧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從章華帶來了三十一人,現在,隻剩下我一個。”
齊淩脊背微僵,麵龐陰雲驟起,鬱鬱積於眸。
李弈喉頭不住滾動:“其他人都死在詔獄裏。”
“我知道。”
那隻手猛地收緊,像鐵鉗,硬如山,幾要捏變肩甲上的猙麵龍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齊淩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紅:“究竟……為何?”
齊淩轉頭看著他,嗓音低啞:“保皇後,保太子。”說著,嘲意從眸中流出來:“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後拚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會另擇一法應對。隻是那時,犧牲你實在最方便。”
李弈握著他的手不住地發著顫,額頭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隨時,都能將他從這高入雲霄的廊橋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熄重得幾乎難以說出完整一句話:“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們受你驅馳,為你征戰,你舍他們如敝履,你為天下之主,對錯是非……清濁……都不辨……”
“你為賊軍所用,為奪北辰門,撾殺無辜,孰是孰非?你不為賊軍所用,替我攻城,生靈塗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殺我,主幼國疑,天下喪亂,誰清誰濁?你今日不殺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為清,孰為濁?”
齊淩厲聲問罷,見他麵色變幻,一時答不出,冷笑道:“人無一日不負人,誰活世上又不為人負,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負之人千千萬,便也為千千萬人所負,皆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