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致命的馭人之術,是信任。
——付以舉國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緊要關頭,投桃報李,報之以對夫、對君,最難下的決心和最大的忠誠。襄定叛亂,誅殺賊寇,遣將奉迎,歸還大政。
並且,不再計較自己的結局。
她眼裏含淚,注視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著身後至高無上龍座上煌煌燦金。
手指輕輕地,掃過眉骨裂開的傷口、鼻梁煙灰、嘴唇邊深深淺淺的血跡,一笑,淚花漾:“為你舉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負你。”
齊淩年少登極,來路望之一片坦途,實則數不盡九曲回腸、險道惡灘,他聽到過太多的忠心,也見識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親、叔叔、兄弟、妹妹、寵臣、嬖侍……
從東宮進入未央,這座龍椅日漸冰冷,前殿逐日空曠,故人一個一個凋零。
他曾設想,假若一日,需一個人坐在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擁著,重樓殿閣掩埋著,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應。
但又常常從這樣的夢裏驚醒過來,不知所適。
他曾做過一個夢,夢裏自己老了,老態龍鍾,昏眊重膇,白發稀疏不勝冠,身邊有內監五十、衛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離,在孤枕邊點起長明燈。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說。
“萬國來朝。”
“八方賓服。”
“四海晏清。”
“蠻夷莫敢來犯。”
……
在這些總聽不厭的阿諛奉承,鋪張山河的華辭美賦裏,又有一道聲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將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說:“你一無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燈。”
兒女徘徊廣廈前,兄弟藏進複壁裏,猛士撐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宮嬪顧盼作楊柳,都望著……望著他死。
他像始終被那盞長明燈照攝著,被冷光侵吞,孤獨啃噬,在燈燭卷起的詭譎幽影裏撲殺、權衡、化解、征服,獨自咽下一副銅澆肺腑,鐵石心腸。
如他對李弈所言,已認此命,“為千千萬人所負,皆是尋常。”
也將“負盡千千萬萬人。”
但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負你”麵前,是何等脆弱。
他幾乎能聽見身體裏陣陣轟然崩塌碎裂的聲音。
她說的不負,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難。
她自己尚為鐵鎖羈縻,有生來牽絆,各自有命,卻如明燈照路,煢煢獨行,雙手沾著血,硬是殺了出來。
趕在被既定命運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萬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洶湧的潮水衝刷,抑製不住地顫唞。恨不得此時此刻山崩地裂,要什麼江山社稷萬世功業,不如天塌了,穹頂就此落下來,休止在此時此刻——
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他忽然撐起龍椅的扶手,傾身吻了上去。
偽朝登基之殿,殿後空棺側麻衣如雪,莊嚴肅穆都荒誕,冷盤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燭煌盞裏發著冰冷的光。
椅麵微微溫熱。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麼,隻看到他眼眶越來越紅,眉眼神色變幻,覺察到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緊滑的扶手,驀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邊。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釋重負。
先是顫唞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軟,像是不忍觸碰珍藏,沾了身,驟然激烈,血與火的滋味就席卷而來。煙火、塵囂、道道傷口、幹裂開、還有血,還有淚水,淚水化開汙濁,她麵頰也沾上了髒汙,渾身都被鐵甲咯疼,身底龍椅也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