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作為疼痛的飢鋨感

久美子的長信、預言

幾次入睡,幾次醒來。睡眼很短,且睡不實,如同在飛機上打盹。在本來困得不行的時候我不由從中醒來,而在本應清清爽爽覺醒的時候卻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如此周而復始。由於缺少光的變化,時間猶車軸鬆懈的車子搖搖晃晃;而難受扭曲的姿勢又將安適從我身上一點點掠去。每次醒來我都看一眼表確認時民。時間步履沉重,且快慢不一。

無事可幹之後,我拿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照地麵,照井壁,照井蓋。但情況毫無變化,地麵依舊,井壁依舊,井蓋依舊,如此而已。移勤手電筒光時,它所勾勒出的噲影扭著身子時伸時縮時脹時收。而這也膩了,便慢慢悠悠不放過任何邊角地仔細摸自己的臉,重新勘察自己到底長就一副怎樣的尊容。這以前還一次也沒當真計較過自己耳朵的形狀。如有人叫我畫自己的耳形——哪怕大致翰廓——我怕也徒呼奈何。而現在則可以毫釐不爽地再現自己耳翰賴以形成的所有邊框、坑窪和曲線。奇怪的是,如此一餘不茍抓摸起來,發覺左右兩耳形狀有相當差異。為什麼會這樣呢?其非對稱性將帶來怎樣的結果呢(反正總該帶來某種結果)?我不得而知。

錶針指在7:28。下井後大約已看錶兩千多次。總之是晚間7時28分,即棒球夜場比賽第三局下半場或第四局上半場那一時刻。小時候,喜歡坐在棒球場露天座位上端觀望夏天太賜欲落未落的情景。太賜在西邊地平線消失之後,也還是有燦爛的夕暉留在天邊。燈光彷彿暗示什麼似地在球場上長長延展開去。比賽開始不久,燈一盞接一盞很小心地放出光明,但周圍還是亮得足以看報。憊憊不捨的餘暉將夏夜的腳步擋在球場門之外。

但人工照明到底執著而文靜地完全昏住了太賜光,周圍隨之充滿節日般的光彩。草坪亮麗的綠,裸土完美的黑,其間嶄新筆直的白線,等待出場的擊球手中球根頭偶爾閃亮的油漆,燈光中搖曳的香煙(無風之日,它們像為尋人認領而往來徘徊的一群魂靈)——這些便開始歷歷浮現出來。賣啤酒的小男孩手指間挾的鈔票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人們欠身觀看高飛球的行蹤,隨著球的軌跡歡呼或者嘆息;歸巢的鳥們三五成群往海邊飛去。這就是晚間7時30分的棒球場。

我在腦海中推出以前看過的種種棒球比賽。還真正是小孩子的時候,聖路易斯als球隊來日友好比賽。我和父親兩人在非露天席觀看那場比賽。比賽開始前als選手們繞場一周,把筐裏簽過名的網球像運勤會上投球比賽似地連續不斷地拋出,人們拚命搶奪。我老老實實坐在那裏不勤,而注意到時,已有一個球落在自己膝頭。事情很唐突也很奇妙,魔衍似的。

我又看了眼表:7時36分。距上次看錶相差8分鍾。隻過去8分鍾。摘下手錶貼耳一聽,表仍在勤。黑暗中我縮起脖子。時間感漸漸變得莫名其妙。我決心往下再不看錶。再無事可幹,如此勤不勤就看錶也非地道之舉。但我必須為此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類似戒煙時領教的痛苦。從決定不看時間時開始,我的大腦便幾乎始終在思考時間。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分裂。越是力圖忘記時間,便越是禁不住考慮時間。我的眼珠總是不由自主地轉往手錶那邊。每當這時我就扭開臉,閉起眼睛,避免看錶。最後索性摘下表扔進背囊。盡管如此,我的意識仍纏著表,纏著背囊中記錄時間的表不放。

從錶針運行中掙腕出來的時間便是這樣在黑暗中流向前去。那是無法切割無法計測的時間。一旦失去刻度,時間與其說是一條綿延不斷的線,莫如說更像任意膨脹收縮的不定型流澧。我在這樣的時間中睡去,醒來,再睡去,再醒來,並一點點習慣於不看錶。我讓身澧牢牢記住:自己已不再需要什麼時間。但不久我變得甚是惶惶不安。不錯,我是從每隔5分鍾看一次表這種神經質行為中解放出來了,然而時間這一坐標軸徹底消失之後,感覺上好像從正在航行中的翰船甲板上掉過夜幕下的大海,大聲喊叫也沒人注意到。船則丟下我照樣航行,迅速離去,即將從視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