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知道。」影子說,「因為我已知道,這點我早已知道。造就這鎮子的是你自身,你造出了一切:圍牆、河流、森林、圖書館、城門、冬天、一切一切。也包括這水潭、這雪。這點事我也清楚。」
「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一旦告訴你,你豈不就要這樣留下來?無論如何我都想把你帶到外麵。你賴以生存的世界是在外麵。」
影子一屁股坐在雪中,左右搖了好幾次頭。
「可是在發現這點之後,你再也不會聽我的了吧?」
「我有我的責任。」我說,「我不能拋開自己擅自造出的人們和世界而一走了之。我是覺得對不住你,真的對不住你,不忍心同你分手。可是我必須對我所做之事負責到底。這裏是我自身的世界。圍牆是包圍我自身的圍牆,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煙是焚燒我自身的煙。」
影子站起身,定定注視水波不興的潭麵。紋線不勤地佇立於聯翩而降的雪花中的影子,給我以彷彿漸漸失去縱深而正在恢復原來扁平形狀的印象。兩人沉默良久。惟見口中呼出的白氣飄往空中,倏忽消失。
「我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影子說,「問題是森林生活遠比你預想的艱難。林中一切都不同於鎮子。為延續生命需從事辛苦的勞作,冬天也漫長難熬。一旦進去,就別想出來。你必須永遠呆在森林裏。」
「這些通通考慮過了。」
「仍不回心轉意?」
「是的。」我回答,「我不會忘記你。在森林裏我會一點點記起往日的世界。要記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種人、各種場所、各種光、各種歌曲……」
影子在胸前幾次把雙手攥起又鬆開。他身上落的雪片給他以難以形容的噲影。那噲影彷彿在他身上不斷緩緩伸縮。他一邊對搓雙手,一邊像傾聽其聲音似的將頭微微前傾。
「我該走了。」影子說,「也真是奇妙,往後竟再也見不到你了。不知道最後說一句什麼好。怎麼也想不起簡潔的字眼。」
我又一次摘下帽子拍雪,重新戴正。
「祝你幸福。」影子說,「我喜歡你來著,即使除去是你影子這點。」
「謝謝。」我說。
在水潭完全吞沒影子之後,我仍然久久地凝視水麵。水麵未留一餘漣漪。水藍得猶如獨角默的眼睛,且寂無聲息。失去影子,使我覺得自己恍惚置身於世界的邊緣。我再也無虛可去,亦無虛可歸。此虛是世界盡頭,而世界盡頭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這裏終止,悄然止住腳步。
我轉身離開水潭,冒雪向西山岡行進。西山岡的另一邊應有鎮子,有河流,有她和手風琴在圖書館等我歸去。
我看見一隻白色的鳥在漫天飄舞的雪花中朝南麵飛去。鳥越過圍牆,消失在南麵大雪瀰漫的空中。之後,剩下的惟有我踏雪的吱吱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