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世界盡頭(鳥)

到南水潭時,雪下得又急又猛,幾乎讓人透不過氣。看這勢頭,彷彿天空本身都變成一枚枚碎片朝地麵狂瀉不止。雪也落在水潭,被深得近乎駭人的藍色潭麵吮吸進去。在這染成一色純白的大地上,惟獨水潭圓圓地敞開儼然巨大眸子的洞穴。

我和我的影子瑟瑟立在雪中,默不作聲,隻顧久久凝視這片光景。同上次來時一樣,周圍瀰漫著令人懼怵的水聲。或許因為下雪的關係,聲音沉悶得多,彷彿遠虛傳來的地鳴。我仰望未免太低的天空,繼而把目光轉向前方在紛飛的雪片中黑乎乎隱約浮現的南圍牆。圍牆不向我們訴說任何話語,顯得荒涼而冷漠,名副其實是「世界盡頭」。

木然佇立之間,雪在我的肩上和帽簷上越落越厚。如此下去,我們留下的腳印必將消失得無可尋覓。我打量一眼稍離開我站著的影子。影子不時用手拍落身上的雪,瞇細眼睛盯視潭麵。

「是出口,沒錯。」影子說,「這一來,鎮子就再也不能扣留我們,我們將像鳥一樣自由。」

影子仰臉直視天空。旋即閉起眼睛,儼然承受甘露一般讓雪花落在臉上。

「好天氣,天朗氣清,風和日麗。」說罷,影子笑了。看樣子影子如被卸掉重枷,原來的澧力正在恢復。他輕快地拖著腳步獨自朝我走來。

「我感覺得出,」影子說,「這水潭的另一方肯定別有天地。你怎麼樣,還怕跳進這裏麵去?」

我搖搖頭。

影子蹲下身,解開兩腳的鞋帶。

「站在這裏都快要凍僵了,盡快跳進去好麼?腕掉鞋,把兩人的皮帶連在一起。出去了再失散,可就白白折騰一場。」

我摘掉大校借給的帽子,拍掉雪,拿在手裏望著。帽子是過去的作戰帽,帽布有很多虛都已磨破,顏色也已變白。想必大校如獲至寶地一直藏了幾十年。我把雪拍凈,又戴在頭上。

「我想留在這裏。」我說。

影子怔怔地看著我的臉,眼神似已失去焦點。

「我已考慮成熟。」我對影子說,「是對不住你,但我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過。也完全清楚獨自留下來將是怎樣的下場。如你所說,按理兩人應一道返回原來的世界,這點我也一清二楚。而且也知道這才是我應回歸的現實,而逃離這現實屬於錯誤的選擇。可是我不能離開這裏。」

影子雙手插進衣袋,緩緩地搖了幾次頭:

「為什麼?最近不是講好一齊逃走的嗎?所以我才製定計劃,你才把我背到這裏,不是麼?究竟什麼使你突然變心的?女人?」

「當然有這個原因。」我說,「但不完全如此。主要是因為我有了一項發現。所以才決定留下不走。」

影子喟然長嘆,再次仰首望天。

「你發現了她的心?打算同她一起在森林裏生活,而把我趕走是吧?」

「再說一遍:原因不盡如此。」我說,「我發現了造就這鎮子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有義務,也有責任留下來,你不想知道這鎮子是什麼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