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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秦婉之和周夫人的靈堂設了七日,這七天周燁一句話沒說,他就跪在靈堂前,默默點著兩盞七星燈。

周燁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著,就怕這盞燈滅了。

顧九思不能勸他,他隻能每日出去布置其他事宜。

如今的情況,周高朗是一定要反的了,那麼他必須要讓周高朗有一個更好的造反理由。

於是那幾日,臨汾附近各地,都開始有了一些異相,有人在山中遇到了口吐人語的鳳凰,說:天子無德,白虎代之。

而周高朗出身虎年,軍旗標誌便是白虎,因此很快便流傳出來,上天要求周高朗做天子。

又有人曾在午市看見兩個太陽,還有人開出寫了「周氏伐範」的玉石……

諸如此類傳說,在那幾日四處流傳,而後飛快朝著各地奔去。

這一切都出自葉世安和顧九思的手筆,葉世安甚至還準備了黃袍,暗中放在了自己臥室之中。而周高朗和周燁對此似乎一無所知,他們沉浸於自己親人逝去的悲痛之中,對外界不管不問。隻是每天清晨,葉世安會到周高朗屋中,固定彙報一下每一日發生的事情。

這時候顧九思不在,因為他被安排著每日要陪伴一會兒周平。他白日要辦事,隻能挑選這個時間來陪周平。

第七天,因為行軍,秦婉之和周夫人隻能暫時葬在臨汾山上。

上山那天,周高朗和周燁都去抬棺,顧九思和葉世安跟在一旁,葉世安跟在周高朗身邊,顧九思跟在周燁身邊。周燁那天沒哭,他就是扛著承著棺材的木樁,一步一步往山上行去。

這幾日他吃得不多,也幾乎沒睡,走到半路時,他眼前一暈,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覺得肩頭約有千斤重,在黑暗和恍惚之中,他感覺有人幫他抬起了木樁,他回過頭,看見顧九思站在他身後,他單膝跪著,靜靜看著他,他什麼都沒說,隻是扛著原本該在周燁身上的木樁,無聲支撐在周燁身後。

周燁緩了片刻,他搖搖頭,撐起自己道:「我得送她最後一程。」

「我替你。」

顧九思沒有退開,而周燁也的確沒了力氣,葉世安過來,扶起周燁,顧九思單膝跪著,喝了一聲「起!」

他再次將棺木抬起來,葉世安扶著周燁跟在他身邊,他們一起上了山,等到下葬的時候,本該是周燁來領著人鏟黃土葬了秦婉之,可他卻久久不動。

他看著棺木,顫抖著唇,握著鏟子的手,卻是半點力氣都沒有。

顧九思見著了,他伸出手去,拿過周燁手邊的鏟子,低聲道:「你沒了力氣,我來吧。」

說著,他便鏟了第一鏟土,傾倒了下去。當黃土遮掩棺木時,周燁看著棺木,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土和眼淚交錯而落,直到最後,最後一柸黃土掩蓋了棺木,周燁猛地跪在了地上,痛哭出聲。

這一聲哭彷彿是點燃了火油的引子,所有人都低低嗚咽起來,周家侍從一個接一個跪了一片,直到最後,隻有顧九思一個人站著。

他看著跪了一片的人,他彷彿是把所有情緒都遮掩了起來,他觸碰不到其他情緒,與這裏格格不入,好久後,他才慢慢跪下去,深深給秦婉之和周夫人叩首。而後他站起身來,朝周燁伸出手道:「大哥,起身吧。」

「還有許多事,需要我們去做。」

葉世安也上前來,他同顧九思一起扶起周燁,平靜道:「大公子,少夫人血仇未報,還望振作。」

聽到這話,周燁抬起頭來,他看著葉世安,葉世安還穿著成服,頭上戴著孝布,周燁靜靜盯著他,好久後,他卻是問了句:「你為什麼不哭呢?」

葉世安聽到這話,便明白了周燁的意思,他握著周燁的手有力又沉穩,淡道:「第一次的時候,哭夠了。」

周燁和顧九思都看向葉世安,葉世安垂著頭,平靜道:「走吧。」

得了這話,周燁總算有了幾分力氣,所有人一起下山之後,周高朗和周燁便去熟悉。顧九思和葉世安叫來所有將領,等候在大堂。

人已經送上山了,活著的人卻還要往前走。

他們在大堂等了一會兒,周燁和周高朗也出來了,他們換了一身素衣,臉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周高朗坐下來,有些疲憊道:「諸位是來問,接下來做什麼的吧?」

所有人對視了一眼,俱不敢答話,葉世安走上前來,恭敬道:「大人,如今事已至此,天子無德昏庸,又受奸臣洛子商蒙蔽,於情於理,我等都不能坐以待斃了。」

「那你覺得,要如何呢?」

周高朗抬眼看著葉世安,葉世安加重了語氣,剋製著情緒道:「卑職以為,如今就當新立天子,直取東都,以伐昏君。」

「混帳!」

聽到這話,周高朗舉杯砸向了葉世安,怒道:「天子是想立就立的嗎?!先帝於我有恩,如今陛下乃他唯一血脈,天命所歸,你要新立天子,那就是謀逆犯上!」

「可先帝也曾有遺詔,」葉世安被杯子砸得頭破血流,他卻是麵色不動,依舊維持著姿勢道,「若陛下廢內閣,可廢而再立,況且,顧大人手握天子劍,本就有上打昏君下斬奸臣之責,如今天子喪德廢內閣、引動蕩,難道不該廢嗎?」

「先帝……」周高朗頗為感慨提起來,他嘆息了一聲,隨後道,「那諸位以為,立誰合適呢?」

眾人麵麵相覷。

立誰?

這個答案所有人心知肚明,如今提誰,周高朗都必然不同意,唯一能立的,隻有周高朗。於是一個將士大著膽子上前道:「大人,如今市井盛傳,有人曾在山中遇到鳳凰,口吐人語,言及『天子無德,白虎代之』,大人一生征戰英勇,以白虎為旗,人稱白虎將軍,百姓都說,鳳凰此言,便是預示,這皇位非大人不可!」

「胡說八道!」

周高朗瞪大了眼:「你休要胡說八道,我明白了,你們這些人,今日都是想害我!我周高朗忠義一世,怎可能有這樣犯上作亂的想法,都退下吧!」

說完,周高朗站起身來,氣喘籲籲走開了去。

周燁朝著所有人點了點頭,麵無表情離開。

等周高朗和周燁走了,所有人有些急了,他們冒著謀逆跟了周高朗舉事,如今周高朗卻不肯稱帝,他們怎麼辦?

所有人都圍住了葉世安和顧九思,著急道:「顧大人,葉大人,如今周大人是什麼意思?他若不想稱帝,早先為什麼要舉事。」

「周大人說要向陛下求條生路,」顧九思悠悠道,「有說過,自己要做皇帝嗎?」

這話一問,將所有人問住了,顧九思低下頭,慢慢道:「如今這世道,皇帝三五年一換,周大人原本隻是想保住家人,如今家人保不住,他去搶這個位置做什麼?不如向陛下投個誠,好好回東都去。東都那些被殺的大臣都是太不聽話,以陛下和周大人叔侄的關係,周高朗隻要向陛下認錯,好好聽陛下吩咐,陛下應當也不會怎麼樣。」

說著,顧九思伸了個懶腰道:「諸位大人散了吧,回去休息一下,說不定明日就回幽州去了。」

周高朗向範玉投誠,自然是要送上一些誠意的。之前範玉就是讓周高朗斬了他們入東都,如今周高朗若真有心要和範玉和好,那他們便是周高朗最好的禮物,他們一群人,必死無疑。

眾將士對看了一眼,見顧九思往前行去,一位將士忙叫住他道:「顧大人!」

顧九思頓住步子,挑眉回頭,那將士立刻道:「顧大人,您既然說這些,必然是有辦法。您給我們一個法子,日後我等便全聽顧大人吩咐了。」

顧九思似乎是早在等這一句,他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說笑了,諸位想的,顧某明白。其實這事兒好辦,周大人想和陛下和好,就讓他和陛下沒法和好,不就行了嗎?」

說著,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葉世安道:「世安,我記得前些時日你收了件皇袍戲服?」

葉世安笑了笑,恭敬道:「是了,這些戲子為著唱戲,竟也敢偽造皇袍,我便將它收了,本要處理,但前些時日太過繁忙……」

「葉大人!」

聽到這話,所有將士都明白了,他們上前一步,激動道:「這皇袍,可否借我等一用?」

葉世安得了這話,笑著道:「自是可以。」

「其實……我與葉大人,都站在諸位這邊。」顧九思踱步回來,停在葉世安旁邊,笑著同眾人道,「諸位以為,就趁著今夜周大人睡下,我們擁立新君,如何?」

「就當如此!」

同顧九思先前對話著的人道:「就趁今夜。」

當天夜裏,周高朗早早睡下,周燁坐在房中,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靜靜畫著秦婉之。等到夜深時分,外麵就鬧了起來,侍衛急急忙忙衝進了周燁的房中,焦急道:「大公子,顧九思和葉世安帶著人衝進府中來,往大人房間去了,我們……」

「不必管。」

周燁冷靜回復,淡道:「由他們去。」

周高朗近來頗有些疲憊,他睡得模模糊糊時,便聽外麵喧囂,而後就聽有人一腳踹開了房門,他驚慌中起身,迎頭便是一件黃色的衣服蓋了過來。他來不及反應,就聽顧九思道:「大人,得罪了。」

說罷,所有人一擁而上,架著周高朗就將衣服套了上去。

周高朗慌忙掙紮道:「你們做什麼?這是做什麼!」

沒有人回話,顧九思、葉世安還有一幹人等,將衣服隨意一裹,便拉扯著周高朗走出了房門,等走出院子之後,顧九思立刻放開了周高朗,旋即跪在地上,朗聲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一領頭,院子裏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跪了下去,大喊出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高朗愣愣看著所有人,顫抖著聲道:「你們……你們……」

「陛下仁德敦厚,身負天恩,前些時日,雙陽共列於白日,石中開玉寫明『周氏伐範』,又有鳳凰言語白虎代天子,這些都是上天預示,降陛下於世,救蒼生於水火啊!」

顧九思不待周高朗說完,便慷慨激昂一番陳述,周高朗沉默無言,許久後,他嘆息道:「你們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陛下,」顧九思見他語氣軟下來,便繼續道,「如今夫人剛喪,我等心心念念為夫人報仇,所謂哀軍必勝。陛下便該在此時,順應天命,為夫人、為百姓自立為王,而後南抵劉賊,西取東都,守護大夏江山百姓,才是真正對得起先帝恩德,不負百姓期望。」

「南抵劉賊,西取東都?」

周高朗重複了一遍,語氣中似是玩味。顧九思心頭一凜。

他心中十分明白,周高朗並不是不想當皇帝,隻是事到如今,他要讓自己的皇位做得穩,亂臣賊子的名頭便不能由他來擔。否則今日他若舉事說自己要當皇帝,那難保這些跟隨他舉事的將領日後不會仗著從龍之功,提些太過分的要求。所以今日他這個皇帝,必須是別人求著他當,逼著他當。

周高朗既然想要當皇帝,自然有自己一番謀算,顧九思本想趁著人多,將抵禦劉行知進攻一事說得冠冕堂皇些,以試探周高朗口風。可如今一試,顧九思便知,周高朗心中怕是已經放棄了豫州。

顧九思心裏沉了沉,但這一切還在他預料之內,他已經安排了沈明在豫州,就算今日周高朗不按照他的計劃,先去豫州解決劉行知,再同揚州聯手回頭收拾洛子商,周高朗打算直取東都,那隻要在一月之內拿下東都,也無大礙。

他舒了口氣,正要開口,就聽旁邊葉世安道:「如今劉行知並未出兵,當務之急,還是拿下東都。所謂哀軍必勝,我等如今都一心為夫人報仇,大人隻要兵發東都,必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周高朗還是不說話,他似乎還在斟酌。顧九思皺起眉頭,他有些捉摸不透。

已經到了這一步,周高朗還在斟酌什麼?

顧九思細細揣摩著,然而也就在那一刻,葉世安繼續道:「如今糧草不濟,為盡快平定戰亂,收復東都,我建議陛下,」葉世安抬頭,神色鎮定,「許諾三軍,東都城破之後,可劫掠三日,以作嘉獎。」

聽到這話,顧九思猛地睜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當場應下,在場聽到這話的所有人神色各異,然而大多數人卻都露出了欣喜之色來。

東都,那天下雲集了百年名門的富饒之地,若是許諾劫掠三日,那許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財富。

得到這一句話,氣氛頓時熱漲起來,有將士帶頭大喊:「謝陛下重賞,謝陛下隆恩!」

這一喊,院子裏頓時群情亢奮,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場美夢,彷彿都看到東都金銀美女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發,直取東都。

少有冷靜的幾個人,周高朗站在高處,神色平靜,葉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顧九思愣愣看著這一切,好久後,他才將目光落在了葉世安身上。

葉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挺直了腰背,神色冷靜,彷彿已經拋下一切,早已做下了決定。

顧九思恍然大悟。

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葉世安,也早已與周高朗合謀,周高朗等著他們讓他「黃袍加身」,也等著葉世安在這時候說出這一句話來。

劫掠三日,犒賞三軍。

顧九思渾身都在顫抖,他捏緊了拳頭,忍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