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思不斷落子,步步緊逼,洛子商艱難防禦,額頭上開始有汗落下來,顧九思接著道:「你以為將三位將軍放在東都,讓周高朗與他們在東都決戰,然後周高朗就死守東都和劉行知再戰?不,周高朗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他不要東都,他隻要東都的錢,然後用東都的錢拿下永州,接著重新整兵再戰。而那時候,劉行知將會麵臨上百萬的敵人,所以如今你還覺得,黃河決堤,是一條妙計嗎?」
洛子商不再說話,片刻後,他繼續道:「若揚州不落你手,周高朗難道不怕我與劉行知一起攻打永州嗎?」
「所以,你以為先帝為什麼讓你入東都這麼久?」
顧九思平靜道:「你在揚州犯下滔天罪行,揚州百姓都記著,隻是一直在等待,而蕭鳴不過一個十九歲少年,他很難徹底控製住一個早就暗潮流湧的揚州,就算沒有玉茹,也會有下一個人,你失去揚州,是遲早的事。」
「每一條路,都會有所回報。洛子商,你以為你聰明絕頂,但其實這世上比你聰明的人太多了,你以為他們為什麼不走你這條路?」
說著,顧九思抬眼看他:「因為每一條罪行累累的路,都是絕路。所謂天下,便是江山、百姓。你想要天下,你眼裏就得裝著天下。隻落眼於如何玩弄權術人心,你又怎麼能看到,一盤棋局,全局是怎番模樣?」
「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當初你就不會入東都,你就會在揚州好好贖罪,想著如何讓揚州百姓過上好日子,甚至於你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成為揚州之主。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即為君又為臣,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國庫、平舊黨、修黃河、查永州案、減輕稅負、發展農耕商貿、乃至提前科舉等事時就意識到,先帝於這一場天下之戰的布局。你以為周高朗放棄東都就是輸了?你自己看看,大夏最大的兩個糧倉在哪裏,幽州和永州,大夏主要通航在哪裏,幽州至永州,隻要周高朗守著這兩塊地方,捲土重來,是遲早的事。」
顧九思說著,將最後一顆棋「啪嗒」落在棋盤上,抬眼看著洛子商,頗有些惋惜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看著落敗的棋局,好久後,他忍不住低笑起來。
「我輸了……」
他笑著,抬手捂住臉:「我輸了……你又贏了嗎?!」
「你要一個明君,要一個清平盛世!周高朗這樣一個拿一城百姓性命換取皇位、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
說著,洛子商扶著自己站起身來,他形似癲狂,怒道:「他們不過出身比我好,起點比我高,你以為,他們又高尚到哪裏去?!」
「便就是你——」
洛子商指著他,眼中帶了怒意:「你以為,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嗎?你不過是踩在別人身上,所以才不沾染泥塵,你又有什麼資格評說我?!」
「我沒有評說你。」
顧九思站起身來,淡道:「我不過是給你一個明白死而已。」
「明白死?」
洛子商似是覺得好笑:「你給我一個明白死?」
「你可以選擇自盡,這樣體麵一些。」
顧九思抬眼看他:「你不選擇,也無妨,我可以親自送你上路。」
「顧九思,」洛子商身側的燭火染紅了他的側臉,他突然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贏定了?」
顧九思見得他這個笑,便直覺不好,他朝前猛地撲過去,洛子商卻是一把抓下了蠟燭,大喝了一聲:「你停下!」
「我在這宮中放好了火/葯。」洛子商抓著蠟燭,退後了一步,聽到這話,劉善臉色大變,宮中所有人開始迅速往外跑去,劉善慌忙去扶範玉,著急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範玉握著冊子,被劉善拖著往外跑。
顧九思不敢動,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標是自己,一旦自己動了,洛子商會立刻點燃引線,他為所有人爭取著時間,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柳玉茹一直說我不是好人,」洛子商慢慢出聲,「但其實,我能不殺人,也不會隨便殺人的。」
「你本該是個好人。」顧九思開口。洛子商低笑了一聲:「或許吧,可我如今是個壞人並沒錯。有句話我一直沒說,可如今我得說——」
洛子商抬眼,看著顧九思:「你顧家,該給我、給我娘,說聲對不起。」
「既然不能娶洛依水,為什麼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為什麼不娶她?既然生了我,為什麼不好好養育我,教導我?為什麼你錦衣玉食,我卻要見盡世間諸多惡,受過世間諸般苦?」
「我是錯,」洛子商盯著顧九思,「我對不起天下人,可你顧家,欠我一聲對不起。」
這話讓顧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識看向江河,江河看著洛子商,他平靜開口:「若顧家給你這個道歉,你能放下手中蠟燭嗎?」
洛子商聽到這話,似是覺得好笑極了,他大笑出聲來:「我放不放下蠟燭,和顧家該給我道歉有關係嗎?區區一聲對不起,就想讓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不覺得是在做夢嗎?!」
「我確實輸了,可是顧九思、江河,」他看著他們,笑出淚來,「你們也沒有贏。」
「我們誰都沒有贏。」洛子商低聲開口,抬手便朝著身側燭台上的引線點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洛子商突然聽到江河用極低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
洛子商手微微一顫,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江河的劍猛地貫穿了洛子商的身體,同時一把壓向了燭火,而洛子商反應也是極快,在江河撲過來的瞬間,便抽出了袖刀,捅入了江河的身體。同時將燭火換了一個角度,送到了引線邊上。
洛子商剛點引線時,顧九思便朝著大殿外狂奔了出去,江河這一阻攔,恰恰給他爭取了片刻時間,顧九思剛衝到大門前,便聽身後一聲巨響,隨後一股熱浪襲來,將他往前方一送,逼得他撲到在地。
他感覺肺腑都被震得疼起來,而後就聽身後劈裏啪啦的坍塌聲,他撐著自己往前衝出去,等回頭的時候,便看見大殿已經徹底燃了起來,燒成了一片火海。
而大殿之中,被火舌圍繞的兩個人,他們的刀都捅在對方身體裏,鮮血從他們口中流出來。
「你說得沒錯。」
江河艱難出聲:「招惹了她,沒娶她,是我的錯。」
洛子商聽到這話,慢慢睜大了眼,江河喘息著,接著道:「生下你,沒好好教導你,也是我的錯。」
「而今,我親手了解你。我這條命,也贈給你。」
「可是,你得知道一件事,」江河抬起手,覆在他麵容上,「你母親很愛你。」
洛子商靜靜注視著他,江河眼前開始發黑:「而我,很愛你母親。」
「如果,如果她父親沒有殺我哥,」江河似是沒有了力氣,聲音越發微弱,「我會娶她,會……會知道你出生……會……」
話沒說完,房梁終於支撐不住,在烈火灼燒下轟然坍塌,江河將洛子商往前一推,房梁砸在江河身上,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艱難說完了最後一句:「好好……陪你……長大……」
這一句說完,江河再沒了聲音。
洛子商躺在地上,他感覺鮮血流淌出來,周邊都是火,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攥緊他的皮膚,他愣愣看著屋簷,一瞬之間,他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年少的時候。
他蹲在私塾門口,聽著裏麵的學生在搖頭晃腦的讀書,柳家馬車從他麵前緩緩駛過,小姑娘挑起馬車車簾,好奇看著他。
那時候,天很藍,雲很白,揚州風光正好,他也是大好少年。
疼痛和灼熱將他吞噬,他慢慢閉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也算完成了最後的遺憾。
「爹。」
這曾經是他對所有美好的嚮往。
他曾經無數次想,如果顧朗華肯在他少年時將他接回顧家,他或許也會和顧九思一樣。
可直到今日,他卻才知道,不是顧朗華。
他的父親,便就是十二歲那年,親手將他送上白骨路的那個人。
洛家滿門是他血路的開始,可是饒是如此,在他告訴他,如果有如果,他會好好陪他長大的時候,他依舊決定,叫他一聲,爹。
顧九思從大殿裏衝出來,倒在地上之後,一直守在外麵的望萊趕緊衝上來,扶起顧九思道:「大公子你沒事吧?」
「舅舅……」顧九思喘息著,想要回身往裏麵沖,慌忙道,「舅舅……」
「大人還在裏麵。」
望萊一把抓住顧九思,冷靜開口,但他握著顧九思的手卻已經開始顫抖,他似是在極力剋製自己,低啞著聲音道:「大公子,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做。」
顧九思沒說話,他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望萊眼眶泛紅,卻還是道:「大人早已料到今日,他說了,他欠洛子商、欠洛家一條命,早晚要還他。」
顧九思沒有出聲,他接著望萊的力站了起來,低啞著聲道:「先組織人救火,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
他一麵說一麵往外走,背後烈火熊熊,顧九思用了所有力氣讓自己理智一點,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還是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
他從內院走到外院,走了許久,等走到範玉麵前時,他似乎已經冷靜下來,恭敬道:「陛下。」
範玉對他的話不聞不問,愣愣看著衝天而起的大火,神色還有些茫然。
顧九思咽下胸口翻湧的鮮血,沙啞道:「下令吧。」
範玉轉過頭,有些茫然看著顧九思:「下什麼令?」
「傳位於周大人。」
顧九思果斷開口:「隻有這樣,您才有一條生路。」
「生路?」
範玉嘲諷笑開:「周高朗哪裏會給朕生路?」
「陛下,」顧九思低下頭,認真道,「就算不為您自己,您也為百姓想想。」
「螻蟻之命,」範玉冷著臉,「幹朕何事?」
「陛下,」顧九思嘆息出聲,「臣曾聽聞先帝說過,陛下一直是他的驕傲。」
範玉不說話,捏著拳頭,梗著脖子,顧九思低著頭,接著道:「如今先帝已經去了。」
這話讓範玉有些恍惚,顧九思嘆了口氣:「陛下,哪怕天下人都不認同您,可先帝依舊把這個江山交給了您,您至少要證明他對一次。」
「將江山交給周高朗,救東都百姓一次。」
範玉久久沒有說話,他似乎是有些茫然,他手裏還拿著顧九思給他的冊子,顧九思就在一旁等著他。許久之後,範玉轉過頭來,看著顧九思,終於道:「西鳳呢?」
「還活著。」
「朕若讓了位置,周高朗會放過朕嗎?」
「會。」
「劉善呢?」
「能。」
「西鳳也能嗎?」
「能。」
「好。」範玉轉過頭去,他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憊,「拿紙筆來吧。」
聽到這話,劉善立刻讓人去拿了聖旨,範玉寫下來聖旨內容,而後又給蓋上玉璽。
顧九思核對了聖旨內容後,舒了口氣,同劉善道:「先領著陛下去休息吧。」
劉善躬身應下,扶著範玉回了寢宮。
範玉一直拿著那本冊子,神色似是疲倦。
「劉善,」他恍惚出聲,「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覺得,我爹死了。」
劉善沒說話,範玉慢慢道:「我原本以為我是恨他的。」
「可如今我才覺著,西鳳說得對啊。」
「我其實也隻是……放不下罷了。」
劉善聽著他念叨,送著他回了宮。等回到寢殿,劉善侍奉著他洗漱,而後給他送上一杯溫茶,溫和道:「陛下,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劉善,」範玉睜著眼睛,也不知是恐懼還是茫然,「我能活下來吧?」
「顧大人答應了您,」劉善恭敬道,「周大人會放過您的。」
「好……」
範玉聽到這話,終於放心了,他緩緩閉上眼睛:「劉善,朕對你這麼好,你不要辜負朕。」
「陛下,」劉善突然開口,「您記得劉行嗎?」
「這是誰?」
範玉有些茫然,劉善笑了笑:「奴才的哥哥,以前侍奉過您,是不長眼的奴才,您大約也忘了。」
「這樣啊……」
範玉覺得有些困了,他低聲道:「等事了了,讓他到朕麵前當值吧。」
劉善沒有說話,範玉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劉善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顧九思拿到聖旨,立刻接管了內宮禁軍,隨後讓人開了宮門,將司馬南、韋達誠、楊輝都請了進來。
三人進宮後,大殿的火也撲得差不多,太監從火堆裏抬出了兩具屍體,顧九思站在屍體邊上,其實他也辨認不出誰是誰了,許久後,他才道:「先裝棺安置吧。」
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屍體,顧九思才回過身來,朝著司馬南、韋達誠、楊輝行了個禮。
他受了傷,麵上看上去還有些發白,楊輝不由得道:「顧大人要不要先找禦醫看看?」
「看過了。」
顧九思笑了笑:「諸位大人不必擔心,還是先談明日之事吧。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
「怕是要到明日。」
楊輝皺眉道:「人太多了。」
顧九思點點頭,隻道:「盡量吧。先通知朝中大臣,照舊來早朝吧。三位將軍,」顧九思似是疲憊,「明日我會先去勸說周高朗,盡量和平入城,若是勸說不得,顧某也管不了接下來的事了。三位大人接下來如何,還望慎重考慮。」
三個人應了一聲,沒有再說。
不多時,便到了早朝時間,顧九思讓人去請範玉,太監過去了,不一會兒,劉善便跟著太監回來。
「陛下呢?」
顧九思有些詫異,劉善神色平靜道:「被宮人毆死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睜大了眼:「你說什麼?!」
「陛下往日在宮中過於殘暴,」劉善神色中沒有半點憐憫,「宮中所恨者眾多,昨夜我帶陛下回寢宮後,諸多太監侍女聽了消息,趁我不在,偷偷將陛下毆死了。」
顧九思沒說話,其實不用劉善說明,他便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麼。
劉善的哥哥劉行是範玉最初的侍從,死於範玉虐打之下,那時候範玉剛剛成為太子,劉善頂上了劉行的位置。
顧九思最初是給劉善送金銀,後來才相交。
劉善抬眼看著顧九思,提醒道:「大人說了周大人會放過陛下,可是陛下欠的,又豈止是周大人?」
「我明白。」
顧九思點點頭:「好好收斂,聽周大人安排吧。」
範玉沒了,但早朝還是要開的,所有朝臣都接到照舊上朝的消息,但也接到了兵變的消息,所有人都參不透發生了什麼,隻能是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忐忑上朝。
這其中有幾位異常鎮定,例如刑部尚書李玉昌,亦或是禦史台秦楠。他們站在人群中,對於朝局變化似乎沒有任何感知。
此時天還沒亮,所有朝臣按順序站在大殿之外,有一個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小聲道:「李大人,您看上去一點都不怕啊?」
「有何可怕?」
「昨晚兵變了。」那人接著道,「萬一換了一個陛下……」
「那又如何呢?」
李玉昌眼神轉過去,看著天上烏雲,平靜道:「換了個陛下,我也是百姓的尚書。」
東都的天慢慢亮起來,永州黃河段,卻是大雨傾盆,黃河水流最終還是衝垮了堤壩,但柳玉茹在後方壘起來的沙袋,再一次堵住了黃河水的去路。他們所有人手拉著手走上前去,站在洶湧的水裏,給後方人時間加緊搶修。
柳玉茹已經沒了力氣,她和印紅、傅寶元、李先生一起手挽著手,站在洪水中,任憑洪水拍打著身軀。
她麵色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全然是用著毅力在拉著別人,以至於不被沖開。
李……李先生!
印紅顫抖著聲開口:還有多久?
等雨停……
李先生也有些撐不住了,可他仍舊扯著嗓子,大喊出聲:等太陽升起來,雨就停了!
而太陽尚未升起,東都大殿,便傳來了太監嘹亮的唱和聲,而後大殿門開,官員魚貫而入,等他們進入大殿之後,便看見顧九思站在高處,他一手捧著聖旨,一手拿著天子劍。
顧九思在高台上宣讀了範玉的聖旨,宣讀完畢後,他終於道:「請諸位與我一同去城門迎接陛下吧。」
朝臣麵麵相覷,顧九思繼續道:「陛下路上已經下令,攻下東都後將劫掠東都三日,我等前去迎接,意在安撫陛下,和平入城,以防動亂。」
眾人依舊不說話,李玉昌冷聲開口:「如今不去,是打算等著日後被清算嗎?」
聽得這句提醒,所有人終於反應過來,秦楠接著道:「東都為難在際,諸位身為官員而不救,這東都還有誰救?」
周遭不言,秦楠踏出一步,對顧九思道:「顧大人先行。」
顧九思從高台上走下來,李玉昌和秦楠隨後跟上,列在他身後第一排。而後顧九思的門生也跟了上去,隨著人數越來越多,原本動搖著的人咬了咬牙,最後都跟著顧九思一起出了宮門,去城外迎接周高朗。
他們出城時,百姓也在出城,周高朗來的西門已經被鎖了,百姓隻能從其他三個門疏散出去。
這上百官員浩浩蕩蕩走在路上,百姓無不側目,察覺百姓的目光,這些官員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在顧九思的身後。
等到了城門口,這時太陽也在遠處探了半個頭,而後所有人遠遠見到「周」字旗幟飄揚在空中,遠遠看見大軍往東都奔襲而來。
周高朗來得比顧九思預料還要早,可見他當真沒有休息,星夜兼程。
顧九思讓所有人停在城下,自己一個人往軍隊走出。
晨光下,黃沙漫漫,泛著金色的光芒,顧九思一把劍,一身紅衣,便朝著千萬軍馬而去。
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雖千萬人,他亦往矣。
而後他停在城池百丈開外,周高朗駕馬在前,葉世安和周燁駕馬並列在後,他們遠遠看見了顧九思,見風翻飛起他的衣袖髮帶,在一片黃沙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他們沒有減下速度,而顧九思一動不動,直到最後,周高朗臨近他時,顧九思突然揚聲,單膝跪下,大喊了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到這一句話,周高朗驟然勒緊了韁繩,堪堪停在顧九思麵前。
隨著周高朗的停下,整個軍隊也急急停了下來,顧九思跪在周高朗麵前,神色平靜從容。
「顧九思,」周高朗皺起眉頭,「你又要做什麼?」
「陛下,」顧九思雙手呈上聖旨,恭敬道,「昨夜少帝已經下旨,禪位於陛下,故而臣領文武百官,特來東都城門前,迎陛下入城!」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是一驚,周高朗在短暫錯愕後,他靜靜看著顧九思:「我若入東都,司馬將軍、韋將軍、楊將軍將如何說?」
「那敢問陛下是如何入東都?」
顧九思抬眼看向周高朗,周高朗挑眉:「我如何入東都,又幹他們何事?」
「若陛下此刻下馬,卸甲鬆劍,那東都上下,無論軍民朝臣,都以聖君之禮迎陛下入城。」
「若我不呢?」
「若陛下不,」顧九思抬手將劍插在身側黃沙之中,平靜道,「高祖曾賜臣天子劍,上打昏君、下斬奸臣,高祖賜字成玨,望臣君子如玉,為國之重器,守百姓四方。今顧九思立於東都城前,若陛下不卸甲,還請從微臣屍體上踏過。」
周高朗不說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東都城樓之上,士兵都陳列好了武器,早已是做好防備的樣子。
而城樓門下,朝臣手持笏板,靜靜看著他們對峙。
周高朗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九思,我沒想到你做到這樣的程度。可我許諾過將士……」
「陛下許諾將士,是想犒賞三軍,」顧九思立刻道,「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償將士。」
聽到這話,眾人都愣了,顧九思眼中一片清明,他看著周高朗,繼續道:「陛下,我知道您的擔憂,您擔憂軍心不穩,如今少帝已經禪位,您乃名正言順大夏之主,算不得謀逆。」
這一條,便將周高朗最憂慮的軍心給解決了。來日入城,就算那些將士發現他們被騙,可周高朗也沒有謀逆,他們始終是無罪。周高朗的皇位,來得坦坦蕩蕩。他們也沒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們,未來也可逐漸卸權。
「而城內,三位將軍也已經同微臣達成協議,迎陛下為天下之主,陛下與三位將軍聯手對抗劉行知,國庫盡為陛下所用,陛下不必擔心軍餉。」
按著周高朗原來的計劃,他與韋達誠等人一戰之後,根本沒有護住東都的力量,不如就劫掠東都以作軍餉,而後撤出東都,通過拉長戰線拖死劉行知。而如今韋達誠不同他打,他也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帝,自然再不用通過劫掠爭軍餉。那劫掠東都,除了給他一個極壞的名聲,什麼都得不到。
「最後,陛下許諾的犒賞,也由我顧家全額所出。我夫人柳氏為舉國皆知富商,如今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補將士。隻求諸位將士今日,卸甲入東都!」
周高朗沒說話,靜默著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迎著他的目光,終於道:「陛下,您擔憂的,我已經幫您解決了。」
「而此刻,黃河邊上,我夫人正在修黃河。我聽說今日大雨,我猜想應當是洪水滔天。」
顧九思說著,腦海中浮現出柳玉茹的模樣。
而黃河段,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早已失去了知覺,她隻是不斷在心裏低喃著顧九思的名字。
那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堅持。
「豫州邊境,我兄弟沈明正帶著葉韻於城樓之上,以八萬軍隊,對抗三十萬大軍。」
豫州邊境,人密密麻麻順著登雲梯爬上來,所有人身上都是血,軍鼓震天,喊殺沖雲,沈明一槍挑開一個士兵,大喝出聲:「不要放他們攀上來!殺!」
「我舅舅江河,昨夜也在宮中,與洛子商同歸於盡。」
顧九思言語中帶了幾許顫聲。
「先帝的堅持,我們堅持了。年少的承諾,我們也做到了。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兒郎,還望陛下,」顧九思叩首下去,哽咽道,「不負我等一身熱血,初心不忘。」
周高朗依舊不出聲,他似是斟酌。周燁捏緊了韁繩,看著跪在地上的顧九思,他驟然想起當年揚州,他與顧九思對飲之時,許下的豪情壯誌。
他又想起柳玉茹的罵聲——你以為婉之姐姐喜歡你什麼?
他看著顧九思,緊繃了肌肉。
而葉世安注視著顧九思。
漫長的行軍路,他與周燁都一樣,時間讓他們平靜下來,仇恨帶給他們的衝擊緩緩消退,他看著跪伏在地的顧九思,腦子裏卻都是年少學堂,揚州夏日蟬鳴之聲。
顧九思守住了他的堅持,而他葉世安呢?
葉世安仰頭看向東都——不求為名臣,總不能為亂賊啊。
遠處城樓下,李玉昌遠遠看著他們,他見顧九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猝不及防的,就在眾人矚目下走上前去,他來到顧九思身前,沉默著彎腰扶起顧九思。
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替他拍了黃沙,又扶著顧九思坐下,隨後一掀衣衫,坐在了黃沙之上,朗聲道:「今日陛下若不卸甲,煩請從我等身上踏入東都。」
李玉昌說罷,秦楠也從城門走了出去,一掀衣衫,坐在了李玉昌旁邊。
而後一個又一個官員從城門內走出來,坐在了他們後麵。
百丈距離,便被這上百官員,一一填滿。
他們都是文臣,卻彷彿無所畏懼一般,以血肉之軀,擋在了東都城門前。
周高朗知道,一旦他真的帶兵踐踏過這些人,至此之後,他將再難得到讀書人的支持。
而城中百姓,也會因為這些人的血激起憤怒,他們隻要入城,那就是一場惡戰。
其實顧九思說得沒錯,所有的路顧九思已經幫他掃平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這話不能由他說,一旦由他說,就是出爾反爾,會寒了跟著他的人的心。
周高朗思索不言,這是一個太過重大的決定,他要慎重。
在這一片靜默得隻聽風聲的環境下,周燁靜靜注視著他們,看向遠方。
他看著那高聳的城牆,看著晨光落在城牆之上,看著顧九思身側天子劍劍穗飄搖,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聞到風裏的黃沙,彷彿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
她說,好好活著。
她也曾說,我願郎君,一世如少年。
周燁慢慢睜開眼睛,而後他翻身下馬,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緊接著,葉世安也翻身下馬,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燁兒……」
周高朗頗為震驚,周燁平靜開口:「父親,百姓是無辜的。仇已經報了,恨也該過了,我們也不是走投無路了,如果還要繼續下去,與範玉,與洛子商,又有何異?」
「我明白您的顧慮,可今日若是攻打東都,那就是你死我亡兩敗俱傷,若是能和平入城,賞銀每人五兩,由國庫支出。」
「周軍應當是仁義之軍,您也該為聖明之主。我身為您的兒子,今日若不能勸阻您,便該為此贖罪,今日您若一定要入東都,請從兒子身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