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全文完(3 / 3)

聽到這話,周高朗抿了抿唇,他看向葉世安,失笑道:「你也一樣?」

「一樣。」

葉世安平靜開口。

「世安誤入歧途,幸得好友點醒。我等讀書立世,原為造福於百姓。我等憎惡洛子商範玉之流,是因他們為一己私慾致天下大亂。陛下,迷途知返,亦是贖罪。」

周高朗不說話了,好久後,人群中傳來了士兵的聲音。

「算啦,陛下,」身後有人大聲道,「錢不要啦,五兩也很不錯了,我還想留條命去養我老娘。」

一人開了口,許多聲音便在後麵響了起來。

周高朗靜靜聽著,他抬眼,一眼掃過去,顧九思領著朝臣盤腿坐在地上,一路直抵東都城門之下。

經過幾輪變更,如今朝廷中已是許多年輕麵貌,他們在晨光似如神像,流光溢彩,他們的麵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中,周高朗靜靜坐在馬上,許久後,他抬起手,將鐵盔取了下來。

「大軍駐紮城郊,卸甲入城!」周高朗大聲開口,「入城士兵,不得流竄,不得擾民,違者斬立決。十日後,全軍每人分發五兩軍餉,以作獎賞!」

他大喊出聲後,周邊驟然出來百姓的歡呼聲。顧九思揚起笑容,看著遠處升起的朝陽。

而此時此刻,黃河邊上,早已不成鬼樣子。

大雨過後,隨著雲破日出,水流終於小了下來。

人們開始有序的填補堤壩,而柳玉茹在聽到李先生一聲:「終於好了。」之後,再也撐不住,直直就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時候,看見陽光落在樹上落下的水珠之上,露出斑斕的光來。

結束了,她想,一切,都結束了。

******

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周高朗入東都。

他進入東都進入得很平靜,不費一兵一卒,便入了宮城。

如預期的大戰並沒有發生,除了一座被火燒盡的大殿之外,東都之內,近乎無損。

周高朗入宮之後,周燁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務,周高朗留下顧九思,兩人一坐一站,許久之後,周高朗終於道:「你想要的君主,不該是我這樣的。」

顧九思沒說話,周高朗接著道:「為什麼還要幫我?」

「陛下,」顧九思低著頭,平靜道,「玉茹當年嫁給我的時候,想嫁的人,也不是我這樣的。」

說著,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可她改變了我。」

「她讓我明白,我不能總選擇逃避。我不能總指望著,這世上天生有一個明君,他能在任何時候都做出正確的判斷,人畢竟是人。而我作為臣子,我若不滿於這個國家,我當改變他;我若不滿於這個君王,我亦當改變他。就像陛下本會成為一個暴君,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嗎?」

「如果你是這樣想,」周高朗笑起來,「你可以不選我。」

「總有些路是死路。」

顧九思答得恭敬,周高朗不說話,許久後,他嘆息道:「其實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你說的選擇我,這固然是願意,但實際上,你真正選擇的,是燁兒。」

聽到這話,顧九思神色不動。

他絲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無論是江河、範軒、還是周高朗,他們這些早已是權術頂尖的人,怎麼又會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顧九思也無所畏懼,他平靜道:「我輔佐的,終究是周家。」

「其實你說得沒錯,」周高朗慢慢道,「我並不適合做一個君王,我隻適合做一把刀。君主可以不夠聰明,也可以不夠果斷,但有一點,」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他不能不夠仁義。」

「我其實從來也沒想當皇帝,」周高朗嘆了口氣,「隻是被逼到了這一步,但其實我心底,屬於我的,還是沙場。」

這話讓顧九思不敢回話,周高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後他從容道:「我會禦駕親征。」

周高朗驟然開口,顧九思愣了愣,周高朗繼續道:「皇位我會讓給燁兒,而後我會領著我那些個兄弟重新到沙場上去,我已經老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替燁兒、平兒打下這天下。」

「我算不得一個好人,顧九思,」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沉聲道,「可我也並不是你們所想那樣壞。我是個普通人。」

顧九思和周高朗說完話,他有些疲憊從宮中走出來,行到門口,他便看見周燁和葉世安站在門前。

兩人靜靜注視著他,顧九思也沒說話,好久後,終究是周燁先開口道:「對不起。」

聽得這話,顧九思笑了。

「早在臨汾時我便告訴過你,」他平靜道,「沖你說這句對不起,我還是把你當兄弟。」

周燁沒說話,他站在原地,顧九思走上前去,抬手攬住兩人的肩,高興道:「行了行了,都過去了,你們別想這麼多了成不成?」

葉世安被他攬得一個踉蹌,往前差點跌了過去,他跌跌撞撞跟著顧九思往前,顧九思歡喜道:「今天該大喝一頓,不醉不歸的。」

「顧九思,」葉世安被他拉扯著往前,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你別這麼扯著我脖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大笑起來,他終於換了個姿勢,領著兩個人往內殿走去。

當天晚上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們一麵喝,一麵說著自己這一個月來的經歷。

「我真的打仗打怕了……」葉世安搖著頭道,「我一閉眼睛就是血,到處都是血。我就一直在想,我做的是對是錯,我本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說著,他拉著顧九思的袖子,哭著道:「我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顧九思笑著看著他痛哭,他一麵拍打著他的背,一麵抬眼看向旁邊的周燁,溫和道:「怎麼會回不了頭?」

說著,他笑起來:「不還有我嗎?是兄弟,哪裏能看著你們往錯的道路上走?」

聽得這話,周燁愣了愣,片刻後,他舉起杯來,鄭重道:「這一杯敬你,」他鄭重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

顧九思喝到半夜才回來,他回到家中時,便看見兩具棺木列在正堂,顧九思獃獃看了片刻後,終於道:「設好靈堂,通知老爺、大夫人、少夫人、還有嶽母……都回來吧。」

管家應聲下去,顧九思將所有人前三,他一個人坐在大堂,陪著棺材裏已經沒有了聲息的兩個人。

大堂裏是飄舞的白帶,顧九思想起小的時候,他初到東都來,江河背對著江柔帶他到街上玩耍,那時候的東都雖然不如現在繁華,卻也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他瞧見有人在表演噴火,拖著江河往人群裏鑽,顧九思個子小,瞧不到,看見其他小朋友都騎在自己父親肩上,便拉扯著江河,指著那騎著父親的孩子道:「舅舅,我也要,我也要。」

江河黑了臉,想拉他走,顧九思當場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江河無奈,咬了咬牙,終於是拖著他去買了個麵具,然後又回來,將他放到了自己肩上。

「顧九思我告訴你,」江河咬牙切齒,「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順我,我就打死你。」

顧九思覺得自己是醉了,他彷彿是在燭火了,看著江河鮮活跳動的模樣,他抬起手,撐住自己額頭,低低嗚咽出聲來。

我如今可以孝順你了……

他想著,可是你為什麼,卻這樣走了?

顧九思宿醉了一夜,等第二日清晨,顧九思便得了消息,周高朗已連夜點兵,派兵前往豫州支援。

而後周高朗便準備了登基大典,兩日後,正式登基。

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簡陋,沒有任何奢華隆重的行頭,樸素得一如他這個人。登基當日,他便宣布任周燁為儲君,並令他坐鎮東都監國,而後自己領著士兵,在第二天清晨,直奔豫州。

周高朗走後沒有三日,顧家人便陸陸續續回來了,沈明和葉韻在周高朗支援之下,也回到了東都。柳玉茹因為生病耽擱了幾日,最終在江河出殯前一天,終於回到東都。

她回東都的時候,東都已經恢復了過去繁華景象,畢竟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兵變,第二日就恢復了。

顧九思到城門口來接她,彼時柳玉茹坐在馬車裏,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一身暗紅色的袍子,髮帶半挽頭髮,手持小扇站在門口,渾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柳玉茹馬車到了,他便跳上馬車來,柳玉茹歪在一邊,手裏抱著個暖爐,他忙上前去檢查著她道:「我聽聞你病了,本來想去找你,但這邊事兒太多,著實抽不開。」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你來的路上可吃了東西了?」

柳玉茹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沒有搭理顧九思。

顧九思不免笑了:「竟是病得話都不與我說了。」

「你同我說,」柳玉茹終於開口了,「犒賞三軍,到底要花多少銀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便笑了:「原來你是同我生這氣?」

「錢不是你掙的,」柳玉茹推了他一把,不滿道,「你便當成紙來花。」

「我錯了,」顧九思眨巴著眼,靠過去道,「你原諒我吧,我保證,絕對沒下次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也沒說話,她定定看著他,顧九思被她這麼直直看著,過了一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這個,這麼盯著我看什麼?」

「顧九思,」柳玉茹嘆了口氣,抬手捏了捏他的臉,「你這張臉,當真太貴了。」

「千金難買你喜歡。」

顧九思高興湊了過去,抱住柳玉茹,等抱著這個人,感覺這個人在懷裏,他原本有許多俏皮話,竟也是不說了。

他靠著柳玉茹,柳玉茹抬手梳理著他的發,溫和道:「沈明可還好?」

「受了點傷,」顧九思聽著她的心跳,開口道,「葉韻陪著,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過兩日你就能見到他們了。」

「沒事就好。」

柳玉茹嘆息出聲,顧九思在她懷裏靠了一會兒後,終於才道:「錢的事兒,你別擔心。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錢我們借一部分,國庫出一部分,借那部分國庫五年內還清,又或者用等價物質押。」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笑起來:「我竟沒想到你真還把錢留下來了。」

「你總不能真為了我把自個兒辛苦經營的事業一個子兒不剩的配光。」

說著,顧九思抬起頭來,瞧著她道:「我如今這樣子,還不如在揚州好好賭錢呢。」

「瞎說,」柳玉茹抬手戳了他的腦袋,抱著他道,「我好歹也是誥命夫人了,你要在揚州,我還能當誥命嗎?」

顧九思靠著她,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柳玉茹來,說什麼他都高興得很。

兩人一起回了顧府,如今家裏其他人都還在揚州,屋中就剩下他們兩個,顧九思陪她梳洗之後,又同她吃了飯。等到了夜裏,顧九思抱著她,柳玉茹頗有些緊張,顧九思察覺出來,用額頭抵著她的頸項,柔聲道:「你還病著,不鬧。」

柳玉茹聽了,不自覺笑了。

「你同我說說東都的事兒吧。」

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我聽說,你可厲害了。」

「那你也同我說說你在黃河的事兒吧。」

顧九思溫柔道:「我也聽說,你可厲害了。」

柳玉茹聽著,轉過身來,她摟著他脖子,同他細細說著黃河上的事兒。而後顧九思又同她說著東都的事。他們都說得很平靜,什麼千鈞一髮,都化作塵煙,隻要對方在這裏,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等說到最後,兩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靠著顧九思,終於道:「洛子商的手下呢?」

「宮亂當夜都跑了,我讓人去抓捕,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時候都自盡了,隻有一個叫鳴一的,他同我說,他想見見你。」

「見我?」

柳玉茹有些疑惑,顧九思點頭道:「我將他扣押起來了,明日我會給舅舅下葬,後日我們私下給洛子商下葬,到時候我會放他出來,給洛子商送行。」

「你不恨他嗎?」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安排,有些疑惑,顧九思平靜道:「洛子商有一句是對的。」

「他對不起天下人,可我顧家,的確對不起他。」

「若他活著,以他的罪行,自然要將他千刀萬剮,可他如今死了,逝者已矣,願他安息吧。」

兩人說著,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們送江河上山下葬。

江家在東都有祖墳,盡管當年江河在揚州買了墳地,但江柔最終還是決定,將江河和洛子商葬在東都。

「他買那墳地,是為著那姑娘,」江柔解釋道,「姑娘如今已經是他人妻子了,便該放下了。他若活著,應當也是這樣想。」

送上山那天,許多人跟著一起看著江河抬上去。

江河雖然脾氣張揚,但其實極會做人,在東都人緣很好,他下土那日風和日麗,一如他這個人,便就是走,也走得明艷動人。

或許這樣的人生沒什麼遺憾,他該做的都做了,該了的心願也了了,因而眾人倒也沒有過於悲痛,隻有江柔低著頭,小聲啜泣著。顧朗華攬著她,一言不發。而顧九思穿著孝服,親手為他下葬。

等他的墓碑豎好之後,所有人都散去,葉韻在他碑前站了一會兒,沈明靜靜等著,等他們下山了,沈明才終於道:「走了。」

葉韻回過神,她點了點頭,同沈明一起下山去。

下山路上,兩人一言不發,沈明猶豫了片刻,終於是伸出手,握住了葉韻的手。

「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他笨拙出聲,葉韻聽得這話,愣了片刻後,她笑起來:「你別吃醋,」她立刻道,「我隻是年少被迷了眼罷了。」

「江大人這樣的人,」葉韻神色悠遠,「太過明艷了。」

這樣風流又張揚的人,理當被眾人傾慕著,驕傲來到這世間,又灑脫離開。

江河下葬之後第二日,顧家悄悄將洛子商抬上山,那天顧九思將鳴一從牢中帶了出來,鳴一看著洛子商的棺槨時,神色有些恍惚,顧九思平靜道:「你若願意,便送他最後一程吧。」

「你不怕我跑了嗎?」

鳴一抬手拂過洛子商的棺槨,顧九思搖頭道:「你若跑了,我再抓回來便是了。」

鳴一沒說話,好久後,他沙啞著聲,說了句:「謝謝。」

說著,鳴一走到了洛子商棺木前的木樁上,同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洛子商的棺槨。

洛子商下葬這件事,顧九思沒讓其他人知曉,悄悄抬上山後,顧九思和鳴一一起葬了他。而後顧九思將早已準備好的石碑立在了分頭,鳴一看著石碑上的名字,寫著「江氏知仁之墓」。

「江知仁……」

鳴一看著名字,有些茫然,顧九思站在他旁邊,解釋道:「母親說,這是舅舅當年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不能連死,都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鳴一沒說話,他早在之前便從顧九思的口中聽到了洛子商的生平際遇,他靜靜看著墓碑,顧九思轉頭同他道:「你說有事要告訴玉茹,什麼事?」

「還一樣東西。」

鳴一回過神來,隨後道:「你們同我來吧。」

說著,鳴一領著他們下山。

他們三人一起到了洛府,洛府如今已被查封,顧九思按著流程報給了周燁,而後便領著鳴一走了進去。

昔日風光秀雅的洛府,如今已是陰氣森森,落滿了灰塵,庭中野草滋長,更填了幾分清冷。

鳴一領著顧九思和柳玉茹往內走去,慢慢道:「以前大人一直將此物保留得很好,蕭公子死後,大人便告訴我,若是見到了柳夫人,他當還給她。」

說著,三人到了洛子商的臥室,鳴一打開了機關,領著他們走進了暗室。

而後他打開了一個櫃子,從裏麵取出一把傘,他將傘交給了柳玉茹,平靜道:「夫人,當物歸原主了。」

柳玉茹愣愣看著那把傘,終於認出來,那是揚州碼頭,她隨手抽出的一把紙扇。

鳴一捧著這把傘,柳玉茹看著上麵繪著的蘭花紋路,彷彿是回到了當年揚州,洛子商在人群中那驟然一回頭的模樣。

她伸出手去,腦海中閃過洛子商無數畫麵。

然而最終她腦海中停留的,卻是蕭鳴被吊在城門上,夕陽如血的模樣。

本也當是好兒郎。

柳玉茹接過傘的那刻,眼淚驟然垂落,鳴一愣了愣,隨後便笑了起來。

「能得夫人一滴眼淚,」鳴一溫和道,「大人雖死無憾。」

當天晚上,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鳴一在他最愛的東都飯館吃了飯,鳴一說著他小時候,他家本為貧農,被人強佔了土地,他父母無奈之下,將他賣了出來,至此他就成了奴才。

他年幼,主子喜好虐玩孩童,他人生一直過得灰暗無光,直到十一歲的時候,洛子商買下他。

那時候洛子商已經是章懷禮門下弟子,世人敬重的洛公子。

「他說我有習武天分,其實我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鳴一聲音平靜,「可公子說我可以,那便是可以。」

「你們……」

柳玉茹幹澀道:「都是這樣的嗎?」

「怎樣?」

鳴一有些不解,柳玉茹沙啞道:「蕭鳴說,他也是洛子商撿回來的。」

「是,」鳴一笑起來,「蕭公子也是,當年他本該同我一起學武,但後來公子發現他天資聰慧,就引薦給了章大師。」

「既然章大師給了他這麼多,」顧九思皺起眉頭,「他為何,還是要殺他?」

聽到這話,鳴一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不是公子要殺章大師,而是章大師要殺公子。」

「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師一輩子的,可章大師知道了他並非洛家遺孤的真相,於是他想殺了他。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劍,那便是章大師刺的。」

「若章大師不給公子那一劍,不逼著公子殺了他,好好活著,或許……」

鳴一沉默下來,隨後笑了笑道:「都過去了,罷了。」

鳴一好好吃完了飯,顧九思和柳玉茹送著他回了牢獄中。顧九思叮囑了他幾句後,安撫道:「不久後,李大人會親自審你的案子,他向來公正,你不必擔心。你做了的,當還,沒做的,也不會強行扣給你。」

「我明白。」鳴一笑了笑,「讓您操心了。」

顧九思沒說話,他從沒想過,自己和洛子商的人,竟也有這麼說話的一日。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隻是點了點頭,隨後拉著柳玉茹的手,同鳴一告別後轉身離開。

鳴一跪坐在地上,他看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牽手的背影。

顧九思與洛子商身形相似,鳴一看著他,就彷彿是看著另一個洛子商,他驟然叫住顧九思:「顧大人!」

顧九思停住腳步,同柳玉茹一起回過頭去,看見鳴一看著他,有幾分遲疑道:「做一個好人,是什麼感覺?」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便是,覺得這世間無一不好,無一不善,覺得內心坦坦蕩蕩,無所愧疚。生來歡喜,死亦無愧。」

聽到這話,鳴一笑起來:「若得來世,」他溫和道,「也願能似顧大人。」

顧九思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若得來世,願君生得太平世,一世順遂無憂。」

「謝謝。」

鳴一笑著開口,顧九思拉著柳玉茹,終於走了出去。

他們剛走出大獄,就聽得後麵的騷亂聲,顧九思回過頭去,見到獄卒衝出來道:「大人,鳴一自盡了!」

顧九思並不奇怪,他點了點頭,隨後道:「好好安葬吧。」

說完之後,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走出門去後,天有些冷,顧九思抬起手,搭在柳玉茹肩上,用衣袖蓋著她,怕她被風吹著。

柳玉茹同他走在夜裏,突然道:「九思。」

「嗯?」

「我還想掙錢,掙好多錢。」

「好。」

「可這一次我不為你了,」柳玉茹出聲,她看向旁邊的人,笑著道,「我想建善堂、建學館。我想過了,」柳玉茹聲音溫柔,「我不在意洛子商、蕭鳴、鳴一他們這些人做過什麼好事,因為這都改變不了他們的結果,可是我希望,這世間再不要有他們這樣的人了。」

「蕭鳴有才華,便該有個地方,讓他好好讀書。鳴一家中貧寒,也該有一條出路,不至於在孩童受盡折磨卻求生無能。洛子商就算被遺棄在寺廟,也不該養父被人打死而無處伸冤……」

「這世上不該有這麼多像他們一樣的人。」

「好。」顧九思攬著她,溫和道,「我陪著你。」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頭看她。她麵前這個男人,這麼多年,都一如往日,經歷世事,卻永遠如此清澈幹淨。

普通人,於淤泥中沉淪,於黑暗中絕望。

可顧九思卻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他若陷於泥塘,他會清幹淨淤泥,還這池塘一片清水;他若身處於黑暗,他會成為自己的明燈,照亮前路。

他是眾人身邊一根繩子,一道牆,他守著所有人的底線,永不退讓。

因為有這樣的人,所以才有更多的人於暗夜中睜開眼睛,見得天光破夜,止住人世間累累罪行。

顧九思攬著柳玉茹,他們並肩而行,慢慢走在回家路上。

柳玉茹一抬眼,看見天上星光璀璨,聞見風中夾雜山河花香。

「顧九思。」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抿唇笑了笑。

「沒什麼,」她抓了他的手,笑著道,「我帶你回家。」

康平元年,大夏哀帝廢內閣,引天下動亂,顧九思謀定全局,奪揚州、救豫州、平黃河大災,守東都百姓,救大夏於水火。

安建元年九月,哀帝禪位於殿前都指揮使周高朗,彼時大夏正臨戰火,太宗禦駕親征,留太子燁監國,擢顧九思為左相,葉世安為右相,沈明為殿前都指揮使,留守東都。

太子燁監國期間,輕稅輕徭,廣開商貿,補貼耕農。又有富商顧柳氏,內修善堂,外建商交,引各國之糧、各國精藝之術於大夏,使得物資繁盛,百姓安康。

安建四年三月,太宗攻下益州,一統山河,回東都後,因多年奔波,痼疾難消,不堪再受案牘之累,傳位於太子,並立此子周平為儲。

周燁登基那日,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當時春花開得真好,周燁於祭壇設典。

因大夏廣交海外,那一日各國來賀,使者加上朝臣,祭壇擠得滿滿當當。

周燁從宮中乘坐馬車到達祭壇,他身著冕服,上玄下赤,繪章紋於衣上,再著蔽膝、佩綬、赤舄,頂十二旒冕冠。周燁有些緊張,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視,從他出宮起,他便聽到百姓的歡呼聲,他的馬車行過,便看見百姓都跪了下去。

他聽著這些聲音,感覺內心一點點安穩下去。

這是他的大夏。

這是他、顧九思、沈明、葉世安、柳玉茹、葉韻、李玉昌……他們一個個人,用盡一生去建立、又即將付出的國家。

他從皇宮行到祭壇,而後由太監攙扶著下了馬車,接著他步入祭壇之中,便看見紅毯一路鋪到高台之上,而高台之上,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臣子,兩人一個台階,一左一右站立在兩側。

他們都穿著了祭祀特有的華服,顧九思為紅色,葉世安為白色,頭頂玉冠,腰懸古劍,而他們之下,是李玉昌、沈明、秦楠、傅寶元……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他,他們麵上帶笑,似是朝陽,又似春光。

周燁按著禮儀,在禮官祝詞之中,朝著高台走去。

而這時,東都城樓之上,葉韻領著芸芸宋香一路小跑著上了城樓。

「玉茹玉茹!」

葉韻朝著城樓上的大鍾跑過去,高興道:「到了,陛下到祭壇了!」

大鍾旁邊立著一個紫衣女子,她神色溫和,氣質端莊。

這是由周太宗欽賜『柳夫人』稱號的大夏第一富商,當朝左相之妻,柳玉茹。

按照祖製,她們沒有去祭壇參加登基大典的資格,可是周燁為表這些年柳玉茹對大夏的功勞,特意讓她成為登基大典的敲鍾人。

當鍾聲響起,祭典便正式開始。

這是大夏史上第一、也是唯一一個身為女子、且為商人的敲鍾人,然而這樣的殊榮,對於柳玉茹而言,似乎並不重要。

她依舊同往日一般,從容又平和。

葉韻比她激動太多,她看著柳玉茹的模樣,不由得道:「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薩?能不能給點反應?你不覺得高興嗎?周大哥要登基了,我們的時代就要來臨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抿唇笑起來:「我們的時代,不早開始了嗎?」

這話把葉韻說愣了,便就是這一刻,宮人跑上來,同柳玉茹道:「柳夫人,可以敲鍾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點了點頭,她抬起手,扶住木樁,然後朝著古鍾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天子為九,她一共撞了九下。

在她撞第一下時,城中鳥雀驚飛而起,彩帶從天而降,煙花震響東都,各地設好的舞壇之上,女子水袖如花綻放而出,絲竹管樂喝著百姓歡呼,環繞東都。

顧九思在陽光中仰起頭,看向遠方城樓。

他的目光一路穿過祭壇圍牆,穿過屋頂瓦簷,穿過塔樓望台,直抵城樓最高處。

他隱約看到城樓之上,那一襲紫衣於風中翻飛招搖,花纏香風拂過大夏廣闊國土——

歌舞盛世,光照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