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江南早已鶯飛草長,蒙古高原上還是乍暖還寒,不過嚴冬的冰雪早已消融,在雪水的滋潤下,青嫩的牧草破土而出。
剛剛過去的那一個冬天,是忽必烈一生中感覺最寒冷的冬天,漢軍雪夜入大都,把這位蒙古大汗忽必烈趕出了燕雲之地,當年成吉思汗鐵木真長驅萬裏,乃是經居庸關入的中原,可誰也沒想到,短短半個世紀後,他的孫子忽必烈又從居庸關倉皇北逃,在上都城蟄伏渡過了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元上都路,在金代稱金蓮川,築有景明宮。是曆代金朝皇帝避暑的地方,如今大汗駐陛,又是開春之後的吉日,城中來來往往的商旅、牧民極多,有漠北諸部的牧人,也有西域到此的番商,街道兩旁的建築既有飛簷鬥拱的中華傳統風格,也有繪著金漆的蒙古大帳,還有帶圓頂的清真寺……
街市雖不如大都漢地的繁華,卻融合了融合了蒙古、漢、色目三種文化,也算得塞北勝景了,忽必烈在行宮高台上審視著這座親手營建的城市,不禁唏噓萬千。
三十年前年蒙哥即大汗位後,忽必烈曾以皇弟之親,受任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為了便於管理漢地事務,忽必烈把藩府從蒙古腹地斡難河畔、不兒罕山腳下的哈喇和林,南移至到草原南緣的金蓮川,他在負責統治漢地之後,進一步擴大了與漢人士大夫的接觸,也受到更多的漢文化的影響。
二十五年前,忽必烈命劉秉忠在金蓮川築開平府,作為藩邸。當時蒙古國的都城在哈刺和林。忽必烈在選擇其藩邸地址時,考慮到“會朝展親,奉貢述職,道裏宜均”,因而把它確定在地處蒙古草地的南緣,地勢衝要的開平,既便於與和林的大汗相聯係,又有利於對華北漢人地區就近控製。
當然,這在某種意義上,開平府、也即是後來的上都城,代表著他和哈喇和林的大汗分庭抗禮,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都城”,從這個意義上說,究竟是代表著輝煌頂峰的大都城,還是發跡之地的上都城在忽必烈心目中更重要,或許連他自己都難以回答。
定鼎中原之後,忽必烈在上都與大都之間修築四條驛道,經古北口、居庸關等雄關要塞聯接著蒙古草原和華北平原,從上都往北循帖裏幹驛道又可交通漠北,這位蒙古大汗把上都作為帝國的第二都城,每年當華北平原烈日當空、大都城暑熱難耐的時候,他都會回到涼風習習的上都,在這裏處理帝國的各項事務,一直待到深秋才南返。
可這一次,上都城的牧民們破天荒在嚴寒的冬天迎接了他們的大汗,破天荒見到了蒙古大汗不是鐵騎雄姿氣吞萬裏如虎,反而丟盔棄甲、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
忽必烈不是盛夏到塞北來避暑,而是在嚴冬裏被漢軍一路驅趕著逃出了居庸關,又在冬雪中千裏跋涉,狼狽不堪的來到這裏,從萬戶千戶到普通士兵,一個個宛如活鬼——這還是沿途居庸關、宣德府各大營駐軍協助,以囤積的糧草接濟呢!否則隻怕上都居民眼中的景象,還要淒涼幾分!
“大汗,我大元崛起朔漠、兗有天下,實非幸致、全係天定啊!”左丞相趙複強顏歡笑,指著比大都城小了不止一圈、矮了不止兩尺的城垣,故意裝作信心百倍的樣子:“大汗您請看,此地處桓州以東,灤水以北,正是龍盤虎踞、天子所都,王氣衝於霄漢,豈不正是王者之所居?”
趙複這話說的自己都不相信,在他這位江南才子,或者準確的說是老才子的眼中,上都城不僅胡漢雜處亂哄哄的,空氣中還總是彌漫著一股馬糞和牛奶混雜的腥膻氣味,怎麼能和輝煌壯麗的大都,或者精致美麗宛若天堂的臨安相比?
但上了賊船容易,下來就難了,因為一念之差,留夢炎、盧世榮這兩個漢奸沒高舉緊跟眼前這位瘸腿的蒙古大汗,忽必烈一聲令下就被抄家滅族,現而今趙複連告老還鄉都不敢提出來,因為家鄉已是大漢帝國的轄區,告老還鄉,豈不正和投降敵國劃了等號?
忽必烈一言不發,臉色冷如寒冰,趙複不斷的阿諛奉承著,額頭已有汗珠子浸了出來,旁邊極目遠眺南方的右丞相、“月兒魯那顏”呼圖帖木兒,見狀不禁有些好笑。
大元帝國的左丞相,這是一個多麼令人垂涎欲滴的職位,當年伯顏為右丞相,而參知政事呼圖帖木兒為了左丞相的寶座,結連太師伊徹查拉、中書右丞托克托、同知樞密院伊爾把剌、禦史大夫伊氏帖木兒等勳貴舊臣為黨羽,費盡千辛萬苦到頭來卻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卻是何苦來哉!留夢炎一輩子老謀深算,也功虧一簣,最後關頭觸怒大汗被抄家滅族。相比趙複拍拍馬屁就坐上了左丞相的寶座,這些人豈不是太虧!
不過,趙複這個左丞相也是個有職無權裝點門麵的貨色,什麼忠貞不二、什麼大元純臣,什麼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全都是狗屁!這趙複向來膽小如鼠,當初分明是他不敢回家,一直跟在大汗身邊,倒躲過了抄家滅族的災禍……
另一方麵,忽必烈這位蒙古帝國的大汗還有個大元皇帝的身份,與蒙古帝國以力服人用強弓彎刀征服世界不同,這是中原正朔王朝的標誌,忽必烈以天子居中華、四夷來朝的前提條件,但到現在大元朝已經丟掉了長城以南的傳統漢地,退居關外,也就失去了中原正朔王朝的資格。
同時北方紫金山學派的郭守敬、王恂南逃歸漢,江南投降過來的留夢炎、葉李一個被忽必烈殺掉一個做了漢軍的俘虜,要是大元皇帝身邊連一位影響稍大的漢臣都沒有,隻怕忽必烈也不好意思再打著大元皇帝的退光漆招牌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趙複這個漢奸文人,竟然成為了大元皇朝在理論上得以存續的必要條件,得出這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論,玉昔帖木兒自己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慨歎,以及哭笑不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