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1 / 3)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鑄聖斷皇圖

——你要的,是高還是低?

耿照一下被問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人說了,三日之內每天予少年一問,視回答決定教什麼。既如此,這話裏的「高」或「低」,指的該是武學罷?

不對。耿照轉念又遲疑起來:前輩人稱「刀皇」,乃當世刀界巔頂,何謂

「刀中至高」,沒誰比老人更清楚。貽此良機,何人能為他指出天下無敵的刀,究竟是什麼模樣?

況且,比起內功掌法,耿照於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無論選哪個,難免都有遺憾。自入武林,他所習碧火功即是絕學,明姑娘取天羅香雙修法門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進路,麵子裏子一應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內力,練什麼都是事半功倍,堪稱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數拳腳一門,也有得自娑婆閣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有所依憑,方能補益精進。乃至後來能夠無師自通,解出三奇穀古卷內的「摧破義」重手法,亦是根源於此。

但刀,就不一樣了。

初遇風篁,名門出身、得刀侯親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於刀法,少年豈止所知有限?根本談不上登堂入室。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蠶娘前輩的一式蠶馬刀,與紅兒共譜的霞照刀法,還有妖刀絕學寂滅刀……這些並未為耿照構築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無敵刀境,尚且能扛隱聖一擊;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圍攻,不免險象環生,勝負難料。

至於刀境是什麼,耿照更是毫無頭緒,僅有一絲微妙感應,卻非百試百靈;

而柳見殘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馬闖進他的識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耿照甩甩頭,驅散腦中紛亂的雜識,嘆了口氣。

這真不是貪,是兩頭都難啊。

「我選『低』。」斟酌片刻,他終於下定決心。

「不怕入寶山空手而回麼?」武登庸饒富興致。

「萬丈高樓平地起。」既做出決定,便毋須糾結,耿照抬頭微笑,大有鬆了口氣的瀟灑從容。「晚輩於刀法所知,簡直空空如也,怕前輩示以高峰,我也聽不明白。前輩若不嫌此問太蠢,晚輩想先從低處聽起。」

「答——對了!聰明的聰明的。」老人搓著手滿臉諂笑,一身市井無良買賣開張的架勢,哪還有絲毫絕頂高人的仙氣?殷勤得教人渾身發毛,不惟荷包錢囊隱隱震動,連肝腎膽囊都有些發疼。「難得客倌半點兒不貪,誰家買菜不要把蔥呢你說是吧?這題送分多年沒人答對,今兒到時辰啦!來來來,買一送一、買高送低,掌櫃不在隨便賣,通通送給你!」

「前輩,可我選的是低。那個……買一送一,買高送低……」合著陶實當叫頭那會兒,老人也一併實習過,少年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想哭。

「一樣的一樣的。買低送高,又紅又騷!咱們就從低講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這優惠隻有今天有啊,明兒就沒這種好事了。」武登庸臉不紅氣不喘,大手一揮,轉頭四顧,像是在尋找什麼。

這片中庭的設置分明是演武之用,兩側廊簷下還擱著石鎖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並未擺放槍棒單刀一類。老人瞧了半天,終於放棄找把實刀的念頭,右手五指虛握著,左掌橫裏一抹,怡然道:

「劍長三尺,舉世皆然。而刀無常製,須與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於耳,即為最合適的刀長;以尋常男子論,約莫是兩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軍伍所定,三代因襲,沿用至今。

「單刀的份量視個人膂力,約落在兩斤半到六斤之間。兩斤以下,為快刀或演武之用,殺傷力難免受限;九斤以上,運使的法門近於鞭鐧等重兵器,不能純以刀法論之。」

耿照打鐵出身,長年隨七叔按圖造兵,對於尺寸、份量異常敏感,邊聽著老人言語,也學他虛握五指,想像手裏有一柄長兩尺五寸三分、刃如柳葉,線條滑潤如水的銀燦鋼刀,再為它添上三斤七兩半的份量,令重心落於刀身前端,果然應勢一沉,格外稱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聲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見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顫動不休,勝似活物;鋼質兼具堅、韌二長,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戲。

想像手裏有把刀——這種事怎麼想怎麼羞恥,四下無人偶一為之,事後仍不免臊得麵紅耳熱,遑論在刀皇麵前為之!這簡直是褻瀆。

但武登庸並無一絲異色,彷彿少年所為理所當然。不及驚赧,見老人也轉了轉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聽見刀刃掃風的銳利聲響,察覺老人手裏的虛幻之刀,應有三尺五寸長,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輩的魁偉身量,這般配置毋寧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個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說不出的輕鬆,卻又說不出的森嚴,宛若在潔淨無瑕的白砂之上,憑空豎起一塊純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勢與氣魄俱都凝於這小爿角的枯山水間,似拙實巧,小中見大,令人難以移目。

「武學中有雲:『劍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運使之際勢頭剛猛,世人以為殺器。殊不知,那是門外漢的愚見。「武登庸續道:

「劍兩麵開鋒,尖端奇銳,周身皆可殺人,主攻,古之帝王以為權柄;刀單邊開刃,使刀之人藏於刀後,以守為主,是為君子之器。

「今人論劍,或以武儒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脈宰製東海時,門下刀大於劍,乃以刀器為宗。後來發生內鬥,使刀這派被使劍的鬥倒了,高手殞落,絕學封藏。

得勢的一方大筆一揮,索性將劍訂為宗器,抹去故史舊跡,好教失敗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勢的劍,遂成兵器之主流,鑽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見崇高;

失勢的刀,高手、經藏……就連傳承都被徹底斷去,淪落江湖底層,販夫走卒俯拾可得,與鋤頭棍棒一般,常見於鄉裏鬥毆,人皆以為俗鄙。所以說廟堂也好,江湖也罷,這些個讀書人爭權奪利的手段,永遠是最黑最毒的,姦淫擄掠最多就拿你一條命,落在他們手裏,不止刨你祖墳改你族譜,還教你斷子絕孫、傳你萬世罵名,再沒人能替你說幾句。」

耿照沒料到聽老人講述刀道,會聽到一段殘酷無情的鬥爭,更萬萬想不到是發生在儒門之內。按武登庸所說,若非經此巨變,當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為宗,視刀為「君子之器」,武儒宗脈的那些隱逸高人孜孜矻矻,鑽研的是刀而不是劍;

綠林好漢打家劫舍,鏢師衙差日常所攜,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類——仔細一想,這可是不得了的變故啊!可說是整個武林都變了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