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2 / 3)

武登庸將少年的詫異看在眼裏,卻無意於此間盤桓,更不稍停,徐徐道:

「明白歷史之變,便不會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剛勁有力,終身摸不著上乘刀法的邊。你仔細想想,運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擊更得心應手,同樣是缺乏招式理路,立於刀背之後,要比和身撲向敵人,要來得更理所當然?」

還真是。無雙快斬不重招式,講究出手連續、水潑不進,耿照以三易九訣析出十七式刀法,經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並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於一招,最後隻餘九式,卻與無雙快斬奮力搶攻的精神頗見扞格,幾看不出兩者的淵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穀時曾向老胡討教。胡彥之見他試演九式霞照刀後,默然良久,忽放聲大笑,搖頭喟然:「我沒東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

才老實承認:當初說什麼獵王所授,純是胡扯,是他靈機一動,將鬼先生傳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門劍脈的雙劍運使法門,融合成一門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倉促間防身用。

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據說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門上乘刀藝。鶴著衣昔年與胤丹書情同手足,曾聯袂闖蕩江湖,屢經患難,武學上得胤丹書點撥甚多,對狐異門的刀法、輕功,乃至內家功法均有涉獵,在培養胡彥之時,刻意在愛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與老胡兄弟相認後,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彥之並無回歸狐異門之意,明快拒絕。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襲胡彥之,交手之際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彥之入局——武林中各門各派均有對練之法,狐異門於此特走偏鋒,有一門反向鏡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敵對者與己同囚一檻,曰「鴿懸網」、「蛇入籠」;

一旦成局,雙方除以相同的刀路爭先,別無解法,慢者落敗身死,如捕狐人與狐群生死相搏,勝負瞬變,無有和局,又稱「狐鋸樹」。

鬼先生於取勝的剎那間收勢,自受胡彥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終使胡彥之信了兄長的誠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師傅所埋根腳,復於「狐鋸樹」中生死相搏,遠非本門真傳;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縱英才,哪來的招式教耿照?見義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隱現兄長之刀的張弛有度,除了鼓掌讚歎,已難置一詞。

被武登庸一說,耿照終於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無雙快斬,反與蠶娘前輩那一式蠶馬刀遙遙呼應,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擋見三秋的刀氣時,摒除雜念,一心保護旭兒,正合以守為本的刀法極意,身子本能而動,無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為限,那一陣便是十二分的發揮,引出了見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殺你也就是一眨眼間。」

耿照麵露慚色,低聲道:「晚輩理會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覺』見三秋放下殺心,好奇到想瞧瞧你還能變出什麼把戲,這能讓你吹噓大半輩子了,快收起那副窩囊的德性。昔年他殺翻北關那些個『刀法名家』,沒誰能讓他停下來多看兩眼的。」

耿照也笑起來。

「刀法之中,但凡纏、劈、砍、截,撩、掛、紮、斬等,皆有攻守兩麵,守為體攻為用,守為君攻為臣;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後。鑽研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刀才能稱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種市賈的奸相,搓手道:「說好了買一送一,低的說得差不多啦,咱們便來講講高的罷?」

耿照還有滿腹的疑問未出,但前輩這麼說了,也吐不出個「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慾望,恭敬道:「請前輩賜教。」

武登庸滿以為他會小小抗議一下,揚了揚眉毛,卻未多說什麼,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紀時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為尊,料想應是刀途燦爛、絕學甚多的,可惜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當今之世,首推

『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傳既久,西山金刀門的《不周風》也沒聽說有什麼橫空出世的厲害傳人,能為你講一講的,隻有我公孫家的《皇圖聖斷刀》了。」

公孫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敗帝心」和「同命術」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覺得,這《皇圖聖斷刀》的名兒聽著如此霸氣,裏頭要沒有幾處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腦洞,簡直就不是公孫家的家風。

「喂喂餵,你這充滿戒備的眼神是怎麼回事?我就講一講而已,沒說教你啊,聽聽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氣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腦門一個爆栗,想想畢竟不是自家徒兒,咳咳兩聲端肅形容,正色道:

「刀劍兩道,本以儒門為宗,也隻有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沒事幹,像鑽研學問一樣的鑽研武學。儒門罷刀尊劍後,對內開枝散葉,除了劍法,掌、指、內功,乃至奇門術數、各式異械等,也都立了科門研究,以顯示有司不是故意罷黜你們這些個使刀的啊,是大夥兒都長進了,你們自己不成,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這種掩耳盜鈴的作派。

「門內容不下刀了,殘存下來的刀法刀客,隻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筆一抹,消失在歷史的暗影中。這些上乘的刀傳散入江湖,為防儒門追迫,隻好解裂原本完整精緻的結構、龐大精微的論述,隻保存各自絕不能失的精華部分,與底層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結合,賭上形神俱失的風險,以求不絕,就這麼倏忽過了幾百年。」

即使是滄海儒宗全盛之際,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這場殘酷的奪權鬥爭犧牲了什麼,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選擇靜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孫氏這樣,試圖從餘燼裏掘出寶藏,賦予新生。

「公孫一族的武庫收藏號稱古今第一,而最初蒐集的就是刀譜。」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精華糟粕,隻要是與刀有關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著這般執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孫氏的列祖列宗已經默默進行了三百多年。頭一個一百年,武庫便號稱搜羅了天下刀譜的近八成,以我公孫氏大膽設想、務實求解的優良家風,諒必非是誇誇其談。」

耿照本以為武庫的建立,是挾帝皇家的威勢而為,料不到公孫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計、心血乃至血雨腥風,直是不敢多想。

武登庸說起這段,麵上笑意淡蔑,語多諷刺,想來亦無誇耀之意。

「缺德事幹了也就幹了,卻不能白幹。第二個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續搜羅刀法之外,更開始整理武庫所藏,分門別類,一一比對拆解、鑽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問幹不了,不敢腹誹,隻有尊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