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諫紙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將阿攣姑娘和那紙清冊交給他,陳弘範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攣姑娘後,東海陸續傳來消息:慕容柔押了遲鳳鈞,蕭諫紙據說是姑射一黨,滅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數月間,兩位故人俱入風暴,眼看是個你死我活的局。
但遲鳳鈞的案卷明指蕭老台丞是黑手,蕭諫紙的清冊裏卻無遲鳳鈞之名,最終決定了陳弘範的取捨。
鎮東將軍雖予人「眼底難容顆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卻意外地謹慎,平日裏欺壓撫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獄則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舉幾已等同論罪,也說明瞭遲鳳鈞欲嫁禍蕭諫紙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蕭諫紙的清冊上,琉璃佛子則來自遲鳳鈞的名單,陳弘範將二者列上,正是為了讓中書大人刪除——沒能讓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書大人深諳此道。
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會成為定本。真正的意義,在於主導朝廷查案、乃至大審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陳弘範的說法,無意追究他隱瞞偽本一事,徐徐開口:
「僧果昧留下。闖出忒大禍事,還鬧出人命,不能循名責實,難以善了,這都沒算流民圍山的荒唐事。現場多少平望聞人,全是目證,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這代表中書大人也無勸服娘娘的把握。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異,長年為貴族大戶的女眷講經,偶有傳言,隻是佛子勢盛,誰敢計較?任逐桑對娘娘的貞節極有信心,但從果昧口中拷掠出來的秘辛,肯定讓許多人坐立難安。體麵一向是有力的籌碼,不下於錢財權勢。
「梁子同沒膽子作亂,『下鴻鵠』改列遲鳳鈞,我以為更合理。」
陳弘範毫不意外,恭敬稱是,心底忍不住嘆息。他本不希望蕭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調查,但恩相將遲鳳鈞改列「下鴻鵠」處,「古木鳶」要寫何人,再問就笨了。
接下來任逐桑所說,卻更令他驚心動魄。
「……考慮到妖金始現的時間點,除了那幾名江湖人之外,『下鴻鵠』一條須再增列幾個名字,分別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獨孤天威,太醫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總管橫疏影。」
「獨……您是指昭信侯?」
「連閭陽侯、井薌縣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麵上出現,任逐桑輕撫著紙頁,口吻一派輕鬆。「我以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應不知情。不稍微給點壓力,侯爺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這種事……能拿來敲山震虎麼?這說的可是謀反啊!
話雖如此,陳弘範不敢違拗,取來筆硯,於「下鴻鵠」側補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點了點頭。「嶽、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謀,未免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書府涉有重嫌,也一並列上;
另外在論法大會上,南鎮蒲寶煽動流民,更與清單中數人私下往來,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讓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這毋寧也是記旱雷,隻是接在昭信侯之後,本不覺如何震撼,豈料中書大人續道:
「……你以調查蒲寶為名,從刑部組一隊能搜擅獵的好手,沿東海街道,北上查一個人的下落。我讓兵部給你備齊文牒,並鷹書虎符等權限,發現段慧奴一行蹤跡,立即調動最近的衛所兵力,押解上京。屆時,再將她的名字補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嶧陽國呈交文書,段慧奴因病不克參與論法,此際自不在國境內,一如過去她推拒離開南陵的各種藉口。中書大人定掌握了機密線報,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趕在她離境之前,扣下這名攪亂南陵局勢十數年的禍首。
陳弘範忽覺得,姑射之亂可能隻是中書大人借題發揮的材料。當他陳弘範還在擔心謀反之罪要興多少苦刑大獄、掉多少無辜腦袋時,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遠,欲利用這場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風,拔掉多年來朝廷伸手不著的芒刺。
但這實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風。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復成剛進屋時那種信步閑庭意態從容,隨時都能吐出個笑話也似。
「像這樣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開幾麵,替兩人各斟一杯。
陳弘範吃驚太甚,不及接手代勞,還讓恩相舉杯勸飲,直到「骨碌」一聲茶水入喉才省起,差點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並無交情,按說他該防我最多,我不知為何送來給我,他也沒說。
除開案卷,別的一個字也沒有。」任逐桑欲替他撫背,陳弘範堅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蝦,眼角迸淚。中書大人不以為意,自顧自說著,像說給自己聽。可能真覺此事太怪了罷?「那份案卷不如你這份詳細,厚度倒有三兩倍之多,條理清晰,所論甚雜,有許多自疑和不甚確定的推測之語;正因如此,看來倒比你這份可信。」
陳弘範好不容易緩過氣,益發瞠目結舌。
遲鳳鈞、蕭諫紙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設局的疑犯,他們的案卷清冊肯定動過手腳,但起碼是基於犯行而變造。真有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書大人?
「整份案卷是帶不來啦,我以為你該看看這個。」任逐桑從懷裏取出一張二疊紙頭,平攤在幾上;襯與底下陳弘範重新繕寫的遲版卷首,以及蕭諫紙親筆的一頁清冊,恰是並排的三份名單。
名單,正是案卷之首要。永遠都是名單。
粗劣的紙質看似市井中隨處取得,分不清櫃上記帳或貨郎摺紙之用,說不定有些草紙也能是這樣,其上所書卻令陳弘範觸目驚心。
如有預言之術,第三份名單可說是另外兩份的加總提煉,沒列上的全是蕭諫紙那份裏的貪官汙吏,是連陳弘範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來湊數、順便除暴安良,做點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開遲鳳鈞所陳,名單上還多了四條名字,陳弘範不但全都聽過,說句「如雷貫耳」怕也不算過份。
首先是「兵聖」南宮損。
秋水亭的《秋水邸報》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隨處可見,達官貴人中不乏嗜讀者,陳弘範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宮損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寫著「歷見於妖刀案發處:流影城、嘯揚堡;或與嶽宸風有關。疑甚」,說明瞭他為什麼會被寫在這裏。南宮損的死訊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紙質墨色推斷,這名單絕對是寫於此事前。
再來是「數聖」逄宮,四極明府的機巧奇器是最頂級的炫富之物,所知者眾,其下則備註「蓮台」二字。然後是以外科神技馳名天下的「岐聖」伊黃梁。陳弘範甚至有幸見過他本人,雖是在豪宴中遠遠望見,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還不夠讓主人為神醫引見。
陳弘範加意瞧了其後註解,蓋因此處的字特別小還特別多,大抵是說在流民身上驗出的藥性,與伊黃梁使用過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醫程虎翼疑有解救過類似藥症的記錄,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證,須得深入調查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