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1 / 3)

第二八八折

驪龍欲近

怒滿弓刀

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於平夷山北麵的山陰處。

越浦周遭水路縱橫,地勢低緩,那些個以“山”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與白城山朱城山這等峰高脈廣、雄鎮一方的大山相並論,也隻一座阿蘭山勉強能端出檯麵,其餘皆不足道。

在這片層巒疊翠裏,平夷山之所以廣為人知,蓋因臨曲盤江的山陽一側異常陡峭,石筍般的狹長山形直入江水,幾無一絲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劍硬生生削去一半,當地土人又管叫“受劍山”。

臨江的山陽麵除鬼斧神工的峭壁,還矗著大大小小的石筍尖,約十數枚之譜,小不過一兩丈,高的可達七八丈,參差錯落穿出水麵,宛若巨斧削就;石筍間水流湍急,滿佈漩渦亂流,舟不可近,遊船多沿岸灣流緩處而行,遠眺石劍出水齊指天的奇景,故稱寶劍灘。

金貔朝開國功臣、也是當代書法大家的成驤公舒夢還,有《走馬浦嶺外作》詩雲:“一帶青巒一帶溪,金鉤玉銙過平夷,鞍馬蹀躞勝瓔珞,不換蘭舟向帝畿。”喻越浦左近山水為朝帶,平夷山便是帶上凸出的鉤飾。也有人說公孫家以北關之主君臨五道,新朝的勳貴們被南方的溫軟美景迷花了眼,曲盤江上冠蓋雲集,佩玉帶銙的王公顯要一撈便是一大把,終日流連,歌舞昇平,竟無王朝肇建、氣象一新的架勢,頗見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於執夷城,舊址在今日白城山西邊不足百裏處,尚屬峒州轄內,因祖龍江數度改道,已不在漕運的航路上,但當年應是能經常往三川走動的距離。

“風逐萬裏”舒夢還文武雙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這首《走馬浦嶺外作》的末兩句,強調不換縴舟進京,以佩掛弓刀的蹀躞帶與鞍件碰撞的脆響,凸顯馳馬之快,亦不無懷憂勸諫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孫氏一族雖以術數、訓詁等實學著稱,所開創的王朝卻帶起了詩詞歌賦的流行,經承天、辟疆、景運三代武皇大力獎掖,終王朝之世,書畫詩賦等屢出才人,久經積醞,而後才迎來了碧蟾朝的空前盛況。

功封成驤公的舒夢還,正是承天初年、開風氣之先的佼佼者之一,鹹以為書法的成就遠高於詩文,其楷書瘦硬有神,研雅輕靈,人稱“字裏生金”,又管叫舒體或驤公體,後世臨摹者眾,自成一家。

寶劍灘自是三川名勝,江畔的別墅園林,一路從平地蓋上丘陵,如雨後春筍般四散而出,這地皮炒了幾百年仍是長盛不衰,末了連遠處穀背望不見江麵處亦難倖免,反正都說是寶劍灘,買了顏麵有光,也顧不上景緻優劣了。

相較於山陽的搶手,平夷山的山陰麵便無這等身價,險峻的山勢連樵子獵戶都不來,況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這樣一幢隱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勢推斷,乃由數座三間四耳加上入口門牆、俗稱“一顆印”的南方院式魚貫連成,一院接著一院,長蛇般一路蜿蜒迆邐。若以山字象徵山勢,俯瞰便是個“屵”字,與越浦尋常民居、乃至大戶園林以牆圈地的形製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牆斑剝,看得出年悠月久,饒經悉心嗬護,亦難掩遲暮。

殷橫野對建築頗有涉獵,見牆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卻非尋常的方正磚構,而是如鱗甲般錯落,偏又嚴絲合縫,比疊磚還緊密,宛若龜紋,乃朱鷺朝獨有形製,原用於城牆工事,至青鹿朝中末葉朝廷解禁,始盛行於民間,趕上當時的崇古風潮。

朱鷺王朝九方氏興於南,本是贏姓,乃自稱上古驅逐亶父人的神鳥族後裔,得國後改姓“九方”,取神鳥九鳳的諧音,大量引入南陵風物,蔚為風尚,這“一顆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詩文,才漸漸洗去蠻風,恢復央土正俗。

此宅小門麵而堅雅,予人靜謐之感,又以龜甲垣奠基,推測建於青鹿、金貔兩朝之交;做為古物興許價值連城,但審美委實不合時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連轉手四家,終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階前,抬見簷下那方烏木匾才告煙散。

題匾者無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寫著“不如歸”三字,每字足有磨盤大小,料想遠看必如《太初贊》、《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經》等名帖般清麗靈動,秀媚多姿;拉近至此,隻覺每一筆無不蒼勁挺拔,筋意如鐫,憤懣恍若刀劈劍斫,直要破匾而出……回過神才發現食指停在半空,咄咄書罷,然而意不能平。

仔細一瞧,匾書非是鐫刻,而是直接寫在木頭上,表麵隻髹了層桐油防潮。墨痕略凹,乍看以為是炭炙,但保存墨寶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橫野微一尋思,意識到是運筆之人內力所至,柔軟的筆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難怪凹痕裏絲絲縷縷,細到人力幾不能鑿,墨跡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鏨的工夫。

比起建築,能寫百家體的殷橫野更擅書法,“道義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書有得,才悟出終南捷徑,從而掌握此一絕學。邵家小兒不識箇中真義,縱使默背了秘笈,耗費半生也練不到家,整出個不倫不類的《道器離合劍》來,隻能說是笑煞人也。

以他習武練字超過七十年的毒辣手眼,這匾上的“不如歸”三字隻能是一人所書,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舒夢還。金貔朝開國功臣第一,封成驤公。

筆鋒震古鑠今的舒夢還。“風逐萬裏”舒夢還!

須知數百年來,學驤公體者不知凡幾,能臨出幾可亂真的《太初贊》等名帖之人,歷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盤尺寸,還能寫得像法書裏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備,猶有過之,除了書法造詣,亦須有絕頂的武功才能辦得到。

舒夢還與武皇承天從相知相扶,到開國後的政見相左,最終君臣反目,兩人一生的情誼變化充滿戲劇性,素為文人騷客所鍾;更可能是武皇終未對這位“吾之龍驤”痛下殺手,隻貶出執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許他封國自治,而非軟禁或放逐,讓人打從心底盼望世間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吧?舒夢還遂成漁陽七砦之祖,鳴珂帝裏、龍野衝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書匾額。

然而,從大權旁落到北去漁陽,當中卻有數年空白,史書稗官皆無記載。主張舒夢還發動叛亂、兵敗被囚的一派,無法解釋後來的封北自治;主張他與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說明何以一度無官無職,恍若不存……如今看來,成驤公當是下野於此,至於是否出於自願,“不如歸”三字意在言外,毋須再論。

老人自問武功不遜成驤公,但字學得再像,畢竟不是他,回神後幾度欲提指再寫,終又放落,不知不覺在門前站了一刻有餘,才喟然嘆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雙掌一推,鑲滿碗大銅釘的兩扇木門裂軸飛去,砸碎院內一地青磚,勢猶不止,犁至堂前階下,巨力將逾三寸厚的門扇掀翻過來,壓毀兩側廊廡欄杆,如攻城梯般,轟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龜甲垣!

漫天碎屑飛卷直上,簌簌傾落,老人負手跨過高檻,見堂前六扇明間大開,簷下置著一隻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腳銅托,托足是四頭昂頸斂翅的水鳥,頂部的鏤空圓環則鑄成扭曲的水蛇,併著水鳥尖喙,盡管雕工古樸,卻是一幅生動的爭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環裏嵌了隻青石圓盆,通體溫潤,色澤烏深,隻在光線下方顯濃碧;如是玉質,怕是青玉中罕見的青子玉。光這麼大塊的無瑕玉料,價值便難以估算,遑論匠藝。

此際青玉盆裏卻竄著騰騰熱氣,與簷外撲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對比,風中傳來鮮湯肉香,盆中居然放了個大火鍋。一名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沒被壓毀的半截欄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搖晃著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個西瓜!一把年紀了,沒點兒規矩!沒見正吃東西麼,添什麼亂?”筷尖淩空寫了個法訣,輕聲疾叱:“……收!”激塵揚沙一陣卷攪,全入了火鍋,乳色的湯麵上骨碌碌地沸滾汩溢,不見半點葬汙。綜觀天下五道間,能有這等術法造詣者,舍聶二公子其誰?

殷橫野沒料到他還敢現身,見聶雨色頸間掛了枚天珠似的墜子,咬得嘴裏喀喀作響,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間乃是一局,雖不意外,隻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勸得慕容以佛血為餌,怒極反笑:“無才慚孺子,千裏愧同聲!不想被耿小子這般輕視,派一名三度敗將來打頭陣。聶家小子,真以為你那點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麼?”

“說什麼呢對子狗,你爺爺吃火鍋,哪知孫子踹門闖進來,急著分食啊。”聶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夾了枚肉丸,甩筷扔出。“來!賞你的,叫兩聲聽聽……汪汪,汪汪。”

老人側首避過,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麼?”

“你的小名啊。”聶雨色挑眉斜乜:“爺爺給你取名旺財,你不記得啦?”

“你————!”

殷橫野麵色丕變,正欲一指戳死這無賴,身後忽生異樣,那枚甩著熱湯的肉丸子擊中空空如也的大門,頓無蹤影,隨即泛起一陣奇異波動,盪過五行八方,偌大的院裏天地錯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憑空升起了一座嚴密的術法大陣,玉盆裏的火鍋連同食物香氣齊齊消失,居然全是幻術——聶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驤公珍藏的這件“鳧喧鱗躍青玉筆洗”裏煮食,連火鍋都不用,畢竟啄鱗犯了奇宮忌諱,按聶二俠的計較,連古人也不能放過的。可惜周遭攔阻太甚,隻能悄悄將玉盆留於陣中,期待對子狗一陣瞎搗,順手將這件衰物打個稀爛。

他施展身法倒縱入堂,單掌按地,正欲禦陣,豈料大陣次第逆轉,彷彿遭人解鎖,堂外濃霧飛快散去,赫見殷橫野並未打爛玉盆,而是將手掌按上,操縱陣樞解陣。聶雨色與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為之,功力高下立判,聶雨色全無抵擋之能,陣法轉眼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