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不是重創如斯,而是何以未死。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後一口氣息,徘徊於世?
“大……大師!”這種程度的傷根本無從施救,耿照慌了手腳,隻能拚命朝傷口裏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還未滴落,泰半為熱氣所蒸,化霧散去,隻留下撲鼻的血腥之氣。少年狼狽的麵上爬滿漬痕,分不清是汗是淚,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連雄渾的碧火真氣亦不能盡卸,竟是惡佛。
耿照與垂死的巨漢四目相對,才發現他眸光清澄,無嗔無恨,可說是平生僅見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說遺言,忍著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為名。願日後助盟主一二,權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麼?”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我代蒼生……謝盟主入苦海。”
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醜得駭人的猙獰麵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心慌,話中所蘊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紅了眼眶。“大師,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大師萬勿棄我!”
惡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彷彿劃拳作歌也似,閉目吟唱:“他山本山無處,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浪。汰!身裏身外皆樊牢,幾回天上神仙葬?”說著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頓鬆,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的西獄裏,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這座落於天井中、不過丈餘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麵牆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天裏日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囚之用,而後屢經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後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際房內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與內監的倉促手筆不可同日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幹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鍊釘於磚牆,鐵鐐的圈徑是數日一調的,盡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禁。西獄的嚴密非是衙門內監可比,典衛大人交代下來,這名囚犯每日僅有一碗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執行,食水裏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肉食。
沒了《青狼訣》的回複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習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流,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雙眼,憑藉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麵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局,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地爛著,耿小子甚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耿……耿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
老人在心裏不知咒罵了他多少回,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於一片草枯樹凋、生機滅絕的景緻裏,彷彿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捨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鐵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聶冥途聽得耳熟,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
巨漢並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拂袖起身,逕朝一團光暈行去。那團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隻見光裏還有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懸長劍,手裏拿著一張判官鬼麵,五綹長鬚飄飄,隻是逆著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麼——”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幹什麼幹什麼,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唸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未回頭。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團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麵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周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遊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麼寶貝這般厲害?”
聶冥途彎腰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麵便已層層剝開,露出一枚鴿蛋大的彤艷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空裏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光字結成六麵,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裏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射入眼窩。他抱著腦袋慘嚎,顱中沸滾如漿,按著兩側太陽穴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怎麼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四肢百骸流淌,所經之處,不管骨骼、髒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後在破碎的丹田裏積聚,伴隨著鐵漿入肉的可怕灼痛——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後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的殘虐生涯裏,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裏慢慢恢復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麼痛的夢。
極度的痠痛與脫力感,使他無法任意轉動脖頸,就這麼盯著前方壁上的火漆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裏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漿“流”出了腦袋。現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觀妖僧的絕學炮製了他三十餘年,決計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後半截,“梵宇佛圖”或許並未消失,而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行的經脈丹田就像積鏽咬死的機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紮紮實實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麼補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更加結實強固,隻需要一點打磨修整……
◇ ◇ ◇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怔怔發呆。
此戰早知必有死傷,惡佛自告奮勇接下第一擊,豈無必死的覺悟?隻犧牲一人便教那廝伏法,實已不能更好了。饒是如此,少年依舊悲不可抑,正低聲複誦著巨漢的離世偈語,忽然間心生不祥,回身一記寂滅刀勁悍然出手,來人迎著隔空刀氣飄然閃退,怡然笑道:“世間無用殘年處,祗合逍遙坐道場!看來南冥惡佛平生作惡太甚,縱使改邪歸正,仍落得如此下場,實令人不勝希噓。”
“……殷橫野!”
耿照眥目欲裂,正欲使出“風起於青蘋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過無數回,應對“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個空心筋鬥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裏躍開,頃刻三變,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嗬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鑽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地麵一塊焦石逕自彈起,如係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朝耿照麵門射去,總算少年應變快絕,起身時手裏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飛來勢獰猛的“暗器”,那木條也應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彈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舍,接得左支右絀,勻不出一絲進退餘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擋開一枚“暗器”,手裏殘剩的半截棍狀物尚不及換新,已被後兩枚接連擊中,手臂盪開,露出空門。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淩空一抓,耿照頓覺胸膛劇痛,如遭尖錐插入,摔落地麵不住翻扭,唇麵煞白,揪緊心口掙紮難起,已無力再戰。
殷橫野嘴角微揚,正欲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射落,一桿羽箭落在他與耿照之間,另一箭卻直挺挺插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