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3 / 3)

老人心念一動,捨了蜷在地麵宛若熟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現在堂裏後進,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於耳,沿老人倏隱復現的動線插滿一列,直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射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逕由堂底右側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走勢一轉,微沒入山背,從漱玉節的位置已看之不進,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射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報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難,沉沙穀內又豈能渾不設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以龍蟠、數聖之智,聯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籍而得,蕭諫紙的案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而同查到了一處。隻恨耿家小子陰險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穀內,掘出這點祖傳棺材本來,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製造出幽邸附近生機滅絕的異像後,天佛血早應移往他處,畢竟戰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麼閃失,直到漱玉節適才情急之下,連射兩箭為止。射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為何怕他往後進去?

答案隻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隻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私邸裏的某處。殷橫野雙手負後,好整以暇地行於三進院裏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穀內喪忠良”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燬,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麵,字、畫全都是成驤公手筆,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製之人卻把舒氏的佈局、構圖,乃至習慣於不起眼處畫一兩隻鳥雀鬆鼠等細節,學了個十成十,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數十年的心血鑽研,亦精膺偽之術,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百年前早已預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

畫中談劍笏團袍官靴,疊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極具神韻,識者一望即知,卻被巧妙地重組微調,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橫野雖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帶一股妖異的誇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將破皮鑽出,惡意宛然,不言可喻。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小楷繞圖為註,幾無餘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精髓,寫的是當日沈沙穀事,為文風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陰謀,能學百家字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數,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後,軟禁中百無聊賴,寫以自慰;起初尚能揚起嘴角,譏諷堂堂龍蟠淪落如斯,隻能以書畫復仇,末了越看麵色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於殷橫野平生最自負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遠拋下了他,不隻學得像,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吟過的題材裏,諮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百年的辰光,乃至陰陽生死之隔,激盪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疏朗……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騷客、指點江山的將帥都要難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後嘲笑自己——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分別是欺騙玄犀輕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陰謀、構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滅門血案,都是殷橫野秘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五月披裘者,應知不取金。蕭諫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指風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刷刷落地,露出空蕩蕩的內堂。

堂內原有的擺設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雲廂輪座,旁邊並排著一架竹躺椅,一名長髮烏黑、肌色白慘,宛若殭屍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連脖頸都難轉動,靠背經過精心調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力地望見院裏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後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場,一怔過後,不由失笑。“蕭諫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你這條殘命也算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作勢回頭,誇張地眺了眺院裏,怡然笑道:“是了,原來這裏是天字第一號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欲送我最後一程麼?作夢! ”麵色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的一聲爆碎,無數破片被呼嘯風壓捲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色漠然,不為所動,撲捲而來的木碎全打在雲頭車上,癱瘓的下半身為及腰車廂所掩,並未傷著分毫。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緩緩說道,唇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劍,並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之感,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於公於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麵。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麵都像圖片一樣,存在這裏……”艱難舉起右臂,點了點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聲悶響。

“我非常肯定,我們未曾謀麵,沒有遠遠出現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沒有共通的人脈交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過,遑論識麵辨人。”

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

“''思見身中''。”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這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裏,也不過生就一兩個。偏你們奇宮的《奪舍大法》邪門得緊,居然能後天練就,難怪,難怪。”

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抽搐起來,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靜如死物的瘦臉上乍現倏隱。“……難怪什麼?”

“難怪做為刀屍,你炮製起來特別費勁,當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屍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說著從懷裏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色蟬笛,拎著輕輕搖晃。“當年驅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隻,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煞氣,勝在攜帶方便,三十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是紀念。”

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抽搐顫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圖像一般的記憶畫麵,是不是總缺著一段,像被什麼絞得四分五裂,越想拚湊越是混淆,最後越忘越多,虛實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偽?”殷橫野露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輕晃那枚蟬笛:“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對自己起疑了,對不?隻是不肯麵對''自己或被人動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誌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鹹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麼麵對他的?屈鹹亨最終原諒你了麼?”

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搓圓揉扁的。”殷橫野像是在細細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下,你總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誌、並把你炮製成刀屍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