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纏上鋼弦的蝟刺鉤的,那是一個都沒有。
看來奇宮這塊寶地是真養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一會兒要“搞定”的說不定不是一個,而是一雙。
◇ ◇ ◇殷橫野試圖在他麵上讀出恐懼、怨毒,乃至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緒忽然像被截斷似的,連周身那令人憐憫的無力顫抖也消失無蹤,幹脆得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是為了套他的話而做的拙劣表演——他的視線對上褚星烈冰冷無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
“我隻是要確定這一點而已。”膚色白慘的癱癰男子垂眸淡道,彷彿對眼前之人已興致全失,連看一眼也懶得。“這是我唯一想不起來的事,不過也無甚緊要,就是個念想罷。”
“你————!”殷橫野怒極反笑,踏前一步,塵沙無風自動,四向飆昂!
“褚無明,上一個與我耍嘴皮之人,最後落得什麼下場,你何不先問一問你身畔的蕭老匹夫?”
蕭諫紙仰天哈哈,銳目中殊無笑意,森然道:“殷橫野!你自蹈死地,還不知業報將至麼?”殷橫野意態蔑狂,哼笑:“憑你車鬥內所藏,一用再用、從未生效的弩箭機關?”他一看這輛與前度造型、尺寸幾乎一模一樣的雲頭輪車,便知蕭諫紙已然技窮,竟又搬出了從前的老伎倆;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機再強數倍,豈奈他何?
蕭諫紙眸光忽綻,不復委靡衰頹之姿,眥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屜板翻開,數不清的弩箭連同爆碎的車頭破片颼颼射出,亦與百品堂時全無二致!殷橫野到得這時,也隻能認為他是失心瘋了,竟拿老狗把戲當殺著,錯愕之餘,不無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猶豫,並未使出“分光化影” ,閃身略避,雙掌畫圓一分,運勁震開蜂雲般的弩箭木碎,赫見漫天烏影間閃出一點銀燦鋒芒,一人挺劍當胸貫至,正是“一龍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絕式!
(這……這是《八表遊龍劍》!怎……怎會是《八表遊龍劍》?)
——蕭諫紙!
劍尖入肉,刺痛的感覺分外清銳,殷橫野驟爾回神,千鈞一發之際,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劍尖,卻被龍鳴般的清冽劍音彈扭開來,百忙中身子側轉,長劍貼著胸膛拉開一條口子,殷橫野左手亦扣二指,照準劍脊一彈,《彈鋏鐵指》勁力之所至,將偷襲者連人帶劍齊齊震出;那人著地一滾未及起身,劍尖已如毒蛇吐信,刁鑽昂起,如影隨形般迫向殷橫野,宛若遊龍起於深潭,乃“一龍沉荒起秋水”的首式二式串連。
普天之下,能將《八表遊龍劍》使到這般境地,不脫單掌五指之數;而身在此間者,惟“千裏仗劍”蕭諫紙一人耳。
殷橫野左支右絀,應付得狼狽不堪,總算他未以“凝功鎖脈”護體,遊龍劍勁無從疊纏;劍音雖甚擾神,畢竟不及劍式逼命。無論招式或內力,蕭諫紙與他都有一段差距,捱過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橫野掌指齊施,漸與蕭諫紙手中利劍鬥了個旗鼓相當,終有餘裕打量他的模樣:蕭諫紙的大氅之下,穿著一身魚皮密扣的勁裝,似與尋常的夜行衣無異,金屬鍛成的腰帶卻異常寬厚,緊縛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護底下的精密機簧;腰帶上伸出無數細小的連桿,木偶關節似的細桿或連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蓋、小腿足踝,乃至腳背,與裹在這些部位的金絲羅網相連,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更複雜的刺穴銀針,隨蕭諫紙的趨避而運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帶向上延伸,形成一襲貼身薄甲,亦將蕭諫紙的上半身由後向前包覆起來,隻在肩背後方凸出一隻尺許長短的箱匣,兩側綴有既像雲紋又似魚尾的粗厚飾片,一側數疊,每片厚近兩寸,不知是什麼作用。匣中頻頻發出單調的機件絞扭聲響,也是應蕭諫紙的進退而生。
這身怪異的行頭與其說是甲冑,更像某種機關裝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將蕭諫紙“固定”在匣上,藉由機簧運作,令其癱癰的下身重獲行動力。
至此,殷橫野終於確定逄宮背叛了自己。雖不知這副怪異的機具叫什麼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與那具精巧的攜帶式秘穹有著同樣的工藝風格,顯是出自一人之手。逄宮甚至懶得騙他——這廝連偽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時間、人手俱都和盤托出,就隻差沒報上價碼。
(可惡……可惡透頂!)
殷橫野狂怒已極,出招卻益發冷靜,“存物刀”與“惠工指”一左一右,交錯併出,鎖定蕭諫紙腿畔凸出的細小連桿,指勁掌刀隔空翩至,在機件上撞出幾縷火星,敢情是以玄鐵烏金一類鍛成,竟無絲毫缺損,顯然連對陣之際,敵人必定擇弱擇要下手一節也都考慮在內。
蕭諫紙的劍法固然精妙,難得的是雙腿雖依賴輔具,身法卻與招式配合得嚴絲合縫,全無弓不咬弦的僵滯,令殷橫野不禁懷疑,他的雙腿其實並未癱瘓、丹田經脈亦未遭受重創,幾成廢人,當日沈沙穀所歷不過作偽而已,然而這絕無可能。
指勁刀氣接連被擋,蕭諫紙還能勻出手搶攻,殷橫野招式再變,疊掌一轟,蕭諫紙揮劍格開,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豈料一股潛勁突然冒出,循徑直入,如鑽錢眼,異常刁鑽,蕭諫紙暗叫不好:“是……蟠宮島田初雁的《一文錢掌》 !”已然變招不及,橫劍當胸,以劍鍔肘臂硬接,整個人被撞得向後彈飛,赤血釃空,拋飛長長朱虹;背匣撞上簷柱,喀喇一響,竟是木柱彎折,迸出無數新碎。
殷橫野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身姿不動,右捏劍訣、左掐刀指,逕以淩空勁搶快,瞬息間鋒銳無匹的氣勁旋掃而出,宛若兩人分持刀劍奮力搶攻,劍似捨身,刀若貪狼,配合得完美無瑕,間不容一發;蕭諫紙即未失去重心,單人孤劍,也隻能被這波瘋狂湧至的刀走劍旋倏然解裂。
蕭諫紙身軀歪倒,即將狼狽摔落,普天下沒有一門一派的劍法,能在這種情況出手,遑論克敵致勝,除了《敗中求劍》。為此獨孤弋又被譽為“環宇無敵”,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內,誰人敢有異議?
“……''刑衝''!”
數不清的匹練劍光竄起,宛若龍昇,殷橫野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劍芒所化的猙獰巨龍,全身鱗甲由無數長劍絞扭而成,體長十丈、徑逾合圍,比古剎晨鍾還巨碩的龍首咧開大口,咆哮著昂捲而起,銳利的風壓把周遭三丈之內的一切通通吸扯過來,在鋒刃戟出的龍軀上撞得粉碎——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走。
龍形幻影與匹練劍氣在他飄退之際忽然消散,興許蕭諫紙此際修為,不足以推動敗劍首式“刑衝”,故而功敗垂成。
殷橫野急急止步,緩過一口氣來的蕭諫紙卻如醉酒一般,軟軟斜倒,似無法恢復平衡,直到喀喀幾聲,匣側的魚尾飾片翻折開來,化成四條蛛足抵地,撐住了老人如斷線傀儡般的殘軀;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聲響,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將蕭諫紙擺正,佈滿金絲網羅與大大小小連桿的兩條腿雖穩穩踏在地麵,卻沒有半點活物的祟動。
殷橫野終於確定他半身已廢,先前的神勇表現,全拜這怪異的背匣所賜。
敗劍二式“剋破”的威力,殷橫野當年在邙山曾親眼見得,蕭老匹夫縱無獨孤弋那鬼神般的修為,附尾攀摹總還是有的;首式二式接連而出,他沒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際來看便是威脅了。
至於三式“無從來”之後的敗劍,他便不曾識荊。按當日獨孤弋狂語,要殺他還用不上第三式。蕭諫紙若掌握了無從來劍,乃至餘下七式真傳,想來毋須拿《八表遊龍劍》壓箱。
既如此,為何不從一開始便以敗劍出手?刑衝、剋破二式連環,光想便教他驚出一背冷汗。況且,遊龍劍若無凝功鎖脈的加權,也沒有必勝把握,同樣的花招不能玩第二次,豈非兵法之常?蕭諫紙丹田受創,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來自不可名狀的外助,運使敗劍或遊龍劍又有什麼區別?
這些疑問全都指向同一處。隻有一種可能。
“……竊據浮鼎山莊多年,連窮爺的獨門三絕都佔為己有,這等厚顏是怎生練出來的,我實是好奇得很。”蕭諫紙的蔑笑又將他拉回現實中。“《聚斂之刀》、《能捨之劍》,用在你這等樣人手裏,委實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