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橫野嘴角微揚。
“田初雁的武功,我還瞧不上眼。授予西宮川人,請他日後酌情轉傳給秋家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護莊義舉。 ”田初雁的獨生愛女田素素,與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潔,窮爺與秋拭水既是兒女親家,又是過命的交情,武林人盡皆知。
蒼城山“霓電老仙”厲金闕庇護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長秋霜淨,卻始終無法令西宮川人辨清敵我,便在人情義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橫野一著。
至於殷橫野是如何從秋家父子身上盤剝出蟠宮島三絕的武技,又或得自他處,料想問不出關竅來。這廝抿著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臉,令蕭、褚二人直犯噁心,是連同處一簷之下,都不禁渾身難受的程度。
“蕭諫紙,田初雁死啦,你該擔心的是自己。方才那一手敗劍帥得很哪,怎不使來瞧瞧?”殷橫野怡然道:“還是教你重新站起來的這玩意兒,隻能配合《八表遊龍劍》來使?”
“還神甲”本就是曾功亮為了復現《遊龍步》身法,耗費數十年的工夫研製而成,背匣裏的種種機關,全是按照這套步法所設置,無法任意轉換。而遊龍步正是《八表遊龍劍》的基礎,與其說是“還神甲”重新賦予了蕭諫紙進退趨避的行動之能,不如說是他配合“還神甲”的驅動來出劍攻敵,更為貼近事實。
超乎機匣設定的外力幹擾,多少會影響還神甲。所幸蕭諫紙於遊龍劍的造詣極深,“倒果為因”的嫻熟運使下,加上偷襲的優勢,接戰初期竟未被殷橫野瞧出破綻。
“這玩意兒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裏的轉子消耗過甚,時限還得縮短。”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時,語重心長,反複叮囑:“重新上緊轉子須靠特別的水力機關,出覆笥山就沒輒了,所以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萬一摔倒了你就掀這個暗掣,我給你裝了四根蜘蛛腳,保持平衡,摔成什麼龜樣都能讓你起身……你他媽能不能別去?我給你專業建議,沒輒!你好手好腳都打不贏,靠這玩意兒?你他媽當我神仙啊! ”
“你是啊。”
額發紊亂、神容頹闇的老人淡淡一笑,整個人看來像給生生剮去一圈肉,顯現出與印象全然不符的單薄羸瘦。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馬,絕不是因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為他樣衰,“活像死了八對爹娘。”這是大工正的原話。
“就你當年在學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這樣的東西。”蕭諫紙低頭撥弄各處部件,試圖弄懂運作的原理,最終還是擱下手來,不知是佩服抑或惱怒地吐了口長氣。“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會很高興的。”
“他自己會跟我說!等老子過去的時候。你他媽別想胡亂傳話。”
大工正險些抄起腰帶往他腦門砸落,才想起玄鐵外殼是能打死人的,好在這幾年他涵養深了。翻過棱格一側,以一枚層層保護、隱藏甚深的暗掣相示。“要是還神甲完蛋大吉,或給卡進王八坑裏,又或拖過了一主香……總之不能動了,你他媽就按這兒。認準了啊。”
“……會怎麼樣?”蕭諫紙被他說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媽——”曾功亮一把奪過,遠遠拿開,吹鬍子瞪眼的。“就有你這麼手賤的,我們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這麼麻煩!蕭用臣,你他媽用用腦子行不?別老幹這種殺千刀的驢蛋事兒!”
一抹冷汗自蕭諫紙額際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為還神甲能唬住殷橫野,但也沒料到隻撐了短短幾合就被窺破其中奧秘。畢竟這副甲具沒來得及實地測試——以殷賊耳目之靈,蕭諫紙斷無可能離開越浦,遑論遠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時限許是過份樂觀了,由背匣內次第減弱的機簧聲,他判斷動能放盡的轉子隨時可能停擺。
現在,隻能亮出最後一張王牌了。
“既如此……”握劍的指掌悄悄放鬆,蕭諫紙微笑抬頭。“怎不快些殺來?還是''分光化影''使將不出,在等氣力恢復?”
殷橫野麵色丕變。
蕭諫紙沒等他反應過來,語聲未落,人已合劍飆出,還神甲繁複的連動機構呼應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運動,膝腿關節應聲解鎖,精準無誤地驅動起相應的遊龍步法,方位、角度乃至於步幅,無不完美配合著劍式開闔;自習遊龍劍以來,從未感覺如此得心應手、妙至毫巔,身劍宛若一條矯矢騰遊的陸地神龍,“六龍馭兮神將升”的連環六式,轟然疊上殷橫野!
殷橫野避無可避,被劍光映青的鬚發逆風獵獵,使出渾身解數,戟指、揚刃、疊掌、掄拳……所有招式俱與劍芒同碎,難以悉辨,而龍奔之勢未止,間不容指臂屈伸。殷橫野冠袍皆裂,披頭散發,驀地一聲斷喝,抱臂成團,運起十成功力,與“獅子吼”神功的震音同彙於臂間,原本空蕩蕩的胸腹間如豎鐵壁,硬生生粉碎了疊至的第五式;餘勁不止,內力形成的氣壁將撞入懷裏的蕭諫紙夾緊一捋,兩邊腿側的連桿應勢扭曲,伴隨著駭人的骨裂啪響。
蕭諫紙下半身已無知覺,但肋骨肩臂的劇痛畢竟不能無視,憑著一股血性悍猛直進,長劍卻在氣壁與劍勁的對撞下寸寸摧折,最後刺入殷橫野胸膛時,僅餘鍔上分許,尚不盈寸。
殘劍紮體,一痛之下殷橫野勁力撤散,踉蹌小退半步,堪堪讓出半臂餘裕,冷不防攫住了癱軟倒落的蕭諫紙脖頸,高高舉起,眥目狂笑:“屠滅鼠蟻,何須分光化影?無知匹夫!”收緊五指,爆出令人聞之股慄的劈啪輕響。
還神甲雖非專為禦敵而造,曾功亮為保摯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仍用了最好的甲材與鍛造工藝,在盡量不妨礙動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夠的保護,無奈脖頸頭麵唯恐殷橫野瞧出不對,存有戒心,未能以冑甲遮護。
蕭諫紙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脹成紫醬色的麵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住抽搐著,很難判斷是什麼神情。“殺……你……也不……不需……分……光……”
——他在笑!
不祥之感才剛湧起,蕭諫紙不知哪來的氣力,伸手往腰裏一掀,忽舉起雙臂,死命攀住殷橫野的右腕,隨即一聲悶響,硝藥氣味竄入鼻腔,難以形容的巨力拽著殷橫野的右臂猛然掀轉,幾將他拽飛出去!
他不知道這是還神甲最後的保護機製。
一旦機匣失能,蕭諫紙按下那枚“決計不能亂碰”的暗掣後,匣底連同各處關節暗藏的硝藥包便會齊齊引爆,其威力不致炸傷著甲之人,卻能斷開扣鎖,同時將人推送出去,爭取逃生的機會。
蕭諫紙抓著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隻甩繩流星,兩人撞作一團連滾數匝,已無半分高人名宿的體麵;磕碰間蕭諫紙脫手飛出,不知滾落何方,殷橫野的背脊則重重撞上一處嶙峋硬麵,應是庭石一類,撞得他氣血翻湧,地轉天旋。
不及揮散硝煙,一抹人影無聲欺進,雙掌齊出,穩穩印上丹田。
剎那間陰勁透體,宛若秋風拂過,百脈皆凝。殷橫野喉頭一甜,上湧的熱血卻於胸膈間便失了聲息,隻餘一片淤濘,束氣斷息,五內皆空。
“這、這是……”殷橫野難以置信,然而這樣極端而致命的陰柔勁力世間僅隻一家,決計不能錯認。“不……不……”
“是啊,”身前長髮披覆的蒼白男子淡淡一笑,如信步閑庭,絮語家常。
“正是《不堪聞劍》。犯我風雲峽前,可曾想過是這般滋味?”
殷橫野眥目欲裂,試圖從空蕩寂寥的丹田裏擠出一絲內息,麵孔像見了鬼一般猙獰鐵青,分不清是恐懼抑或憤怒。奇妙的是:無藥可救的《不堪聞劍》雖是至極殺招,對肉身性命的戕害難以言喻,著體時卻不怎麼疼痛難受,隻是空乏之感無邊無際,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淡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虛無,才是最深刻。此即為《不堪聞劍》摧人心魄處。
褚星烈掌勁疾吐,庭石後爆出兩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這一記是為魏無音討的公道。你欠我、欠屈鹹亨,唐十七,欠死於天雷砦以及兩次妖刀亂中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討還!”雙掌再出,頃刻間連擊十數,陰勁透體,轟得石後粉屑如霧霰,不聞絲毫聲響,每一記皆是《不堪聞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