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3 / 3)

“你個渾球!到今天整整三個月!你個沒心沒肝的小王八。”

“那豈不是——”少年摸著腫起的腦袋。“已經入秋了麼?”

那也太久了。原來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讓生命停滯這麼久。

耿照站起身來。“師父,徒兒要離開這裏了。在離開之前,須得先救——”

“等你個小王八想起來,怕你父親和姊姊都涼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隨手拉斷牢門的鐵閂,冷笑不絕。“別說我武登庸收徒沒給見麵禮啊。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攜出,交給見三秋帶去冷爐穀啦。他那幫夜摩宮的徒子徒孫本事不錯,有他們接應,料不致有什麼差池。算算時間,那廂也該發現啦,再不走人要來了,麻煩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還來不及道謝,卻聽師父道:“……我們還得趕去救另一撥。你這小王八害人不淺,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傢夥完蛋,全得算在你頭上。”

◇ ◇ ◇王化鎮的居民早在數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時,要在鎮郊的空地上處決一名囚犯,嚴禁百姓圍觀。一早鎮民便緊閉門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爺手裏,陪著人頭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鎮子街市無人,空蕩蕩的宛若死城。

法場四周圍起了木欄,插滿白幡,迎風獵獵,氣氛極為肅殺。流影城巡城司的鐵衛將法場圍得鐵桶也似,鎧仗銑亮,手持大楯,任誰來看都知道絕不好惹。

“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遠處長草間,胡彥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細細觀察片刻,忍不住回頭。“今日砍的絕對是假貨,這就是陷阱。與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幾個擅長夜行攀登的好手,潛入城裏救人。”

薛百螣為此與他爭辯不下十回,不耐冷哼。“這兩月來你進出流影城無數次,可有尋到一隻貓兒?怕死便滾回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

胡彥之涎臉笑道:“就是說說。便要馬革裹屍,也定要與老神君同裹一張嘛,幹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營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潛行都從三個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打探消息。蚔狩雲特別從外四部揀選機敏幹練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嬸娘這年紀的,配合潛行都行動,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兩名原籍王化鎮的,當是歸鄉落腳,昨日起便開始監控法場的搭設佈建。

獨孤天威選在山下處刑,當然有誘餌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殺耿照是私刑,未經審理,更沒有問過鎮東將軍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來,殺在城中是百口莫辯,殺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況且其子新喪,不宜刑殺,荒唐如獨孤天威,說不定還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盡出,不惟首腦齊至,連鬱小娥、盈幼玉、綺鴛等也都一同上陣,約有四十多人。其中遊屍門三屍不適於日下動武,隻紫靈眼親與,白額煞與青麵神俱都留在穀中。

現場的巡城司人馬尚不及這個數,就算一對一廝殺,流影城也隻能生生吃下這門血虧。老胡秉著“這不是陷阱我隨便你”的一貫堅持,不但備好了退路,也請潛行都監視著方圓五裏內所有合適埋伏之處;漱玉節本欲婉言拒絕,但符赤錦暗示她胡大爺可是在盟主麵前能掀桌子的人,說話之有分量,美婦人微一轉念,同意讓綺鴛手下的一組人兼任這個差使。

午時將至,獨孤天威乘轎進場,隨即囚車押來一名布罩套頭的犯人,被打得遍體鱗傷,骨瘦如柴,也不能斷定是不是耿照。雪艷青遠遠眺望,不禁捏緊了拳頭,薛百螣低聲咒罵:“該死……該死!”

擂鼓聲響,即將行刑。此地是低緩的平原丘陵,七玄眾人所據的這片林子,已是周圍為數不多的隱蔽處——老胡也反對躲在這裏,主張帶一二十人,在鎮裏覓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視,無有埋伏,隱身周圍高遠處的潛行都也未舉旗號,就算獨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際也趕不進法場了。

胡彥之一攤手。“要上就是現在了。我在這兒恭候諸位功成班師。”拍了拍帶來的一隻大袋子,看形狀裝的都是些酒罈之類。

“不是說馬革裹屍麼,怎麼成了搬屍?”紫靈眼側首支頤,甚感疑惑。

“咱們留在這兒馬革,等著給人搬屍。”胡彥之嘻皮笑臉的拉她過來,不顧眾人側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額煞在場,一把撕了這沒出息的浪蕩子,沉著臉望向蚔狩雲。

姥姥負責坐鎮指揮,朝雪艷青點了點頭。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槍高喊:“殺!”眾家高手奮勇爭先,呼喊著衝出林子,推倒圍欄,與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們殺作一團。獨孤天威的乘轎在家將親衛的簇擁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眾人無心理會,任其自去。

雪艷青勇不可當,率先殺到耿照身畔,一掀頭罩,赫見一張陌生的中年麵孔,怔了一怔,回頭大叫:“不是!”漱玉節最先回神,舞劍疾退,提氣大喊:“是圈套,眾人快退!”身畔的潛行都聞言舉起撤退旗號,以示林間。

七玄高手個個身負輕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執戈也追之不及,情況倒也不怎麼危急。

蚔狩雲自然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舉旗撤退罷。”忽見官道那頭揚起旗號,捲起漫天黃沙,蹄聲震地如雷,擎起血雲蟒旗,來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鐵騎,塵浪間烏影幢幢,難以悉數,但絕對逾百騎之數,隻多不少!

蚔狩雲麵色鐵青。

獨孤天威選在這個極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隻有一個:他的埋伏毋須隱蔽,隻要來得夠快就好!王化鎮周遭的緩丘平野,簡直就是騎兵的砧板,隻憑雙足的血肉之軀無論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過鐵騎的追捕!

漱玉節花容失色,捨了對手不再戀戰,返身點足:“快走……快!”語聲才一落,黃沙間忽生異響,猶如蝗蟲振翼,一片烏影拔地蓋天,颼颼然如雨落。巡城司的甲士數人併作一團,大楯拄地遮頂,頓成鐵蓋;七玄眾人撤退的路徑卻恰在射程範圍內,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數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搶過一柄刀拍開羽箭,見甲士們持楯起身,依舊成團前進,推進的方向將己方隔成了一綹一綹,戀戰之人不旋踵即被困於幾團鐵楯陣之間,全力逃亡者又終不免要進入後方空地,成為鐵騎亂射的活靶;已有人開始遲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或直接向兩側逃跑,將淪為刀俎下的魚肉。

林中胡彥之一躍起身,紫靈眼問:“這便要搬屍了麼?”一旁待命的綺鴛本要衝上前接應宗主,聞言怒不可遏:“你說什麼!”胡彥之將她攔住,一邊打開大袋子,正色問:“我聽說你箭術很好,是也不是?”

綺鴛一怔。“是……你問這幹嘛?別攔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術平平,肯定不行。”從袋裏取出牛筋索,熟練地係在兩樹之間,以桅杆帆結縛緊,又取弓箭給綺鴛。“一會兒我將這玩意拋出去,你看準了再射。明白不?”綺鴛完全搞不懂,隻聽他說能救宗主,勉強點了點頭。

老胡將一隻瓜實大小的密封圓罐勾過筋索,使勁往後拉,忽然轉頭問紫靈眼:“我放手時你喊什麼?”紫靈眼搖搖頭,隻道:“你放手時我喊什麼?”胡彥之哈哈大笑,雙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師父來啦!”紫靈眼噗赤一聲,倒是立刻便聽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師父說。”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經道。

綺鴛見他在箭尖點火,明白過來,覷那圓罐飛得老高老遠,其勢欲落,火箭離弦,在一團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剎時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潑落,火舌轉眼間吞沒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眾人回過神來,紛紛仿效,黑島本就專精射藝,潛行都人人都能使弓,這火油戰術算是得心應手,胡彥之持望筒遠眺,指揮眾人須投向何處,紫靈眼幫忙投罐之餘,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師父來了''啊。”

多射司的鐵騎所使,乃是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潛行都使的長弓,然而雙方數量相差懸殊,轉眼鐵騎將至,劫囚的行動大隊卻還不到林子前,胡彥之準備的火油罐和箭矢業已用盡。

老胡拔出雙劍,交一柄給紫靈眼,笑道:“走罷,咱們撿大師父去。”紫靈眼順手接著,彷彿再也自然不過。胡彥之對蚔狩雲道:“長老記得往西走,數裏之外可有退路。”領著餘人上前接應。

漱玉節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鐵蹄震響已透地而來,無不麵色白慘,魂飛魄散,驀地一人從天而降,攔在追兵與七玄眾人之間,衝過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隨手一掀,淩空翻了一圈,連人帶甲陷入土裏;一連幾人俱都如此,遂無人敢近。

那人轉過頭來,風沙吹開亂發,符赤錦看得一怔,隨即湧起淚花:“耿郎……盟主!”雪艷青精神一振,提聲道:“我來助你!”七玄眾人士氣大振,紛紛持兵轉身,要與鐵騎拚命。

耿照舉手製止,足尖挑起一桿長槍抄入手中,大聲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損傷!城主意下如何?”縱在轟隆震耳的馬蹄聲中,語聲依然清晰可聞,奔過來的馬匹大吃一驚,衝刺的速度頓時放緩,陣勢略見散亂。

果然沒錯,耿照心想。訓練有素和上過戰場是兩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鐵騎,差別便在於此。

遠方踞於軟轎的獨孤天威不知說了什麼,兩人隔著黃沙掀塵遙遙對望,不知為何,耿照隻覺這雙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蕭老台丞之下。難道說……痛失至愛的悲傷,能將一個人改變如斯?

鐵騎陣勢雖亂,卻不見停止。

少年在心裏嘆了口氣,提運功力,在碧火真氣湧出的瞬息間,胸口熾熱如炭,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幾乎使他捏凹了鐵桿,長槍脫手,直飆向前,貫穿了多射司統領的胸甲,透體而過,餘勢不停,連身後那一騎亦被貫穿,騎士倒撞離鞍,掀翻身後第三騎。

耿照深吸一口氣,第二槍再出,多射司副統領暨兩名親衛又跟著落馬。指揮一失,所有高階騎尉人人自危,鐵桶陣頓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無倫地遊入敵陣,直至中心——製住獨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終,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獨孤天威當日所攜三位高手,此際都不在身邊,眼看即將成擒,突然間心口一寒,渾身真氣潰散,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倒地。一人抓著他的後領又衝了出來,昂藏大步,鬚髮灰白,卻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誰?

“師……師父……獨……獨孤……”他開口全是寒氣,幾乎換不過氣來。武登庸拍了他幾處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內息,令耿照盤膝調息,撫著下巴道:“這獨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獨孤弋當年帶著他東奔西跑。”眸子瞇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雙元心既是強助,卻也是致命的弱點,隻要耿照一天不能控製自如,這種情況便會一再發生;心子不比內力,不是說不使就能不使,動輒得咎,簡直是棘手至極。來此的路上刀皇警告過他,耿照仍欲勉強一試,下場便是如此。

多射司鐵騎正欲整頓捲土,豈料後陣突然大亂,被衝成了兩股,一群赭衣蒙麵的輕裝騎士兩兩並列,從當中衝了出來,每騎之後都牽著一匹備馬,行進間刀出箭射手段殘烈,多射司不僅陣勢大亂,死傷更是急遽攀升。

“這是……指縱鷹!”

指縱鷹的衣著裝備極易識別,這批蒙麵騎士殺伐果決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縱鷹,耿照決計不會錯認。但他手裏的“翼”字部鐵簡已歸雷門鶴所有,難不成是他派來的?

指縱鷹眨眼來到,七玄眾人兵器上手,氣氛劍拔弩張。

當先一人躍下馬來,衝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員到此,請主人速速上馬!”聲音低沉,卻沒什麼特徵,似是個中年人。耿照示意眾人勿輕舉妄動,起身抱拳回禮:“這位壯士請了。鐵簡我已歸還四爺,此間並無諸位之主,莫不是有誤會?”

數十名赭衣騎士一齊翻身下馬,除一名斥候在隊末直麵敵人、並不離鞍外,餘人皆跪地行禮,齊道:“我等指縱鷹''翼''字部,奉耿盟主為主,從今而後,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眾人久聞“指縱鷹”威名,見其一舉衝散流影城鐵騎、殺傷無算的駭人身手,不由得又驚又喜。

那領頭的統領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請主人與同盟諸位先行上馬,速速撤退。”翼字部紛紛解開繫繩,助眾人及傷者上馬。

耿照驚疑不定,但此際也沒有別的選擇,翻身上馬時又問:“敢問統領高姓大名?”那人隻道:“先離險境,回頭容屬下細稟。”一霎間口吻頗見斯文,隻是耿照想不起在何處曾聽。

眾人上得健馬,重整過後的多射司鐵騎也於此際衝殺過來,胡彥之遙對那統領道:“往西邊走!”統領蹙眉:“西側無路,胡大爺此話何意?”胡彥之大笑道:“對他們是無路,對我們就有路啦。”耿照對翼字部統領點了點頭,大隊齊齊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騎兵不耐跋涉,耿照這一方卻全是輕裝,他們越追拉得越遠,其間老胡、綺鴛偶射幾箭,也有拿長劍當箭矢的,讓追擊更為不易,直到眼前忽現河道時,早已不見追兵。

綺鴛埋怨道:“胡大爺,都是你。本已甩脫了人,這下溪水擋道,又要耽誤時辰。”那溪麵雖頗寬闊,瞧著水倒不深,縱馬亦能涉過,畢竟不及平野馳快。胡彥之翻身下馬,從溪邊林樹裏拖出一條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幾艘,足夠七玄全體搭乘。

眾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幾人幫忙駕舟,其餘跨馬涉溪,一路留下馬蹄印子,以為疑兵。耿照明白那統領不願在眾人麵前顯露身份,對符赤錦等道:“我和師父同他們走陸路,一會兒與你們會合。”眾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為徒,大喜過望。

既有刀皇在側,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符赤錦等便即登船,轉瞬之間便去得無影無蹤。

翼字部大隊已行,隻餘耿照、武登庸與那統領三騎緩緩涉溪。溪流甚是湍急,這也是老胡選為撤退途徑的原因,能比騎兵更快的,也隻有順流而下的箭舟了。他幾次出入朱城山,認定獨孤天威頗有治軍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對付江湖人士,極可能派出騎兵,故一切佈置皆以騎兵為假想敵,果然派上用場。

三人並轡上岸,仍不見多射司的蹤影,很可能獨孤天威已放棄追擊,也跟著放緩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門,即在於擁有這樣的兵備,本身就是一樁大麻煩。故七玄眾人挑選的落腳之處、老胡這條水道的會合點,都以“離開王化四鎮”為判斷取捨的標準。離開了自己的領地,獨孤天威的兵將會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調,死得越髮妻慘。

“多謝統領相救。”不知不覺間,武登庸便行到了兩人之前,把談話的空間留給他們。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統領抱拳道:“屬下來遲,還望主人恕罪。”

耿照皺眉道:“統領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據我所知,指縱鷹一向是認簡不認人,雷四爺才亟欲得到鐵簡。”

那統領道:“的確如此。所以認典衛大人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斷。雷門鶴本無鐵簡,號令不動我們,出手協助典衛大人後,便突然有鐵簡了;原來是誰持有這枚鐵簡,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屬下本已懷疑,典衛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後所見,亦是託付鐵簡的正主兒,隻是苦無證據。適巧典衛大人與夫人雙雙到來,屬下就近觀察多時,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應是大太保真正託付的對象;後來的推斷,不過佐證而已,屬下心中早有成見。”解下覆麵巾來,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綏。

耿照大吃一驚,仔細一想,又覺未必沒有道理。

指縱鷹擅長搏擊刺殺,以及馳馬駕馭等各種移動技術,這些本不需要有內功;況且以掩護身份潛入執行論,練有內功而未至頂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潛行都裏有很多少女僅習“蛇腹斷”和短匕搏擊、射箭投擲等,仍是絕好的情報高手。

李綏就是這樣的人。不學內功,將刺殺術鍛鍊至極,能輕易融入各種環境,雖然年紀一長氣力流失,外門功夫將迅速衰退,然而在巔峰之時,卻是最適合“指縱鷹”這種潛伏狙殺工作的狀態。

他將覆麵巾掛回,就著馬上向耿照欠身。“屬下欺瞞多時,還請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應該不知道吧?”見李綏搖了搖頭,不覺笑道:“我料也是。隻能說統領潛伏的功夫的確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著道。”

李綏笑道:“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負責收集線報,須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數以上的人,生活裏皆有經營已久的身份,小人隻是剛巧,在烏夫人的別墅裏幹活罷了。”

以烏氏在越浦的影響力,與赤煉堂活躍於五大家的情況,要說當初雷萬凜這個安排是無心之柳,少年現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綏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須點破,想了一想,對李綏道:“我不知大太保怎麼用人,可我用人隻有一字,就是''誠'',人誠待我,我待人誠。殷橫野與我為難時,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裏,你與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們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則同甘共苦,不合則珍重道別,大抵如是。”

李綏喜道:“我等必定盡心效力,不辜負主人對待。”

“還是叫盟主罷。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該以他人為主,對我來說,大家便是同氣連枝的弟兄。”耿照擺了擺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會為你保密,但隻有我一人知曉,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訴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務必讓她們保密。你以為如何?”

李綏知道她二人與盟主的關係,也不好推拒,便答應下來,隻是仍聽出了話裏的關竅,小心問道:“盟主讓二位姑娘與小人聯繫,莫非打算遠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遠門,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諸事,就要麻煩你了。”

“……你要離開?”在七玄落腳的客棧裏,眾人聚集於耿照房內,聽他如是宣布,不由大驚。

耿照不慌不忙,解釋道:“我與師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賊少年時曾至北關道遠遊,師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賊是一路行出嬰垣大山,直至諸沃之野,遇上什麼玄奇難解的際遇,才有後來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這一趟。”

殷橫野死前所說,諸人多已聽老胡轉述,並不陌生。媚兒本來吵著要去,但她是一國儲君,剋日將返,豈能棄國家百姓不顧,隨情郎遠遊?眾人勸止之餘,各自想起不能輕易放下的責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誰也說不出口。

耿照環視眾人,正色道:“此行並不危險,不過是打探消息,蒐集情報而已,少則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請雪門主於此期間,暫代盟主一職,請諸位悉心輔佐;對七大派也須循我之前言,務求和睦,萬勿輕啟釁端。”眾人盡皆答應。

符赤錦似笑非笑望著他。“難得去了趟北方,該瞧的人、該帶的禮,可千萬別落下了啊。”誰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紅霞,還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頓?耿照招架不住,求爺爺告奶奶的將眾人請將出去。

門扉掩上,符赤錦輕輕將額頭抵在他胸頸之間,好半晌才輕聲道:“請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寶寶錦兒在這等著。你是天,千萬千萬,別讓寶寶的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與武登庸休息幾日,備好幹糧衣物,與眾人作別後,直接由此出發。回越浦還須向南數日,多繞圈子,徒增勞頓而已;鎮東將軍府那廂,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遞上辭呈,將軍若在自是好極,如若不在,亦可請幕僚待轉,算不得失禮。

慕容與央土任家聯手羅織,藉機打擊政敵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骯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麼?真要成功了,那樣的太平盛世會不會因此而變質?他需要時間想一想,北關行興許是很好的機會。

師徒倆避開獨孤天威的領地,兩日後抵達了湖陰城。耿照隨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實,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禱:“你放心罷,師父他老人家就交給我了,我會代你,好好照顧他的。”香爐上清煙繚繞,似乎放心一笑,再無牽掛。

斷腸湖春秋多雨,下起來如天傾落,憑空拉起一簾霧溶溶的水幕,近處的碼頭屋子、遠處的山形水線,像潑墨似的慢慢渲開,直到天地一色為止。

啟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將唯一的一頂笠帽給了他,自靠在篷裏躲雨,邊啜飲葫蘆裏的劣酒,胡亂哼著歪歌,心情頗為不壞。耿照練了幾天撐篙的技巧,也開始學會打繩網結子,今日的頭一撐便交給他,稍晚若撐倦了,再換老人接手。

雨浙浙瀝瀝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貓狗紛墜。武登庸發現少年並未戴笠,任其鬆掛在頸後,以少年的修為雖不致生病,但被澆得眼都快睜不開,一臉蠢樣,忍不住哼道:“合著你這是想洗澡麼,把頭直接浸水裏不是更省事?餵,看路啊,前頭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頭笑道:“當日我下朱城山時,並不知道此後都不會回去了,也不知道後頭會有那麼多事。要是當時有人先告訴我,說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鐵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難,不是旅行。要自己選擇了靠自己的腳,或選擇了自己撐篙、騎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讓你感覺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點頭,咧開嘴笑了,像個孩子一樣。

“嗯,所以說踏上旅途,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 ◇ ◇水月停軒的巨艦“映月”劃破水浪,行駛在寬闊的江麵上。

許緇衣日前決定重返斷腸湖,備齊糧水後起錨,欲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白鋒起自此沒有再留染紅霞的理由,隻好親送寶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讓許緇衣想起尚有鎮北將軍府做後盾,不可太過為難染紅霞。

染紅霞與符赤錦的聯繫,至此斷絕,許緇衣雖不致將師妹軟禁起來,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後的,根本無法與外人接近。

自從知道映月艦將停泊湖陰城後,水月弟子們便開心得不得了,昨夜興奮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現在都還沒人起床,除了頂上閣樓隱隱傳出許緇衣的誦經木魚聲響,整艘大艦悄靜靜的,隻有少女們的輕酣夢語而已。

染紅霞獨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著江水。

如果可以,她願意縱身跳下去,想辦法遊回越浦,繼續等待符姑娘傳來耿郎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斷腸湖畔練出的水性,不足以在這種看似平緩、底下水流卻重逾千鈞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論泅泳。

耿郎……現在怎麼樣了?不知他,是不是還平安健康?

她癡癡望著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將她渾身淋得濕透,染紅霞都不想動一動。

(如果……就這樣死在雨裏,心是不是就不會揪著了?)

女郎像要甩去這個傻念頭似的搖搖頭,然後就看見那艘小舟迎麵而來。

撐著竹篙、以為視線被雨水打糊看錯了的耿照倏然睜眼,有些傻氣的笑容越笑越開,簡直要比雨過天青的日頭更加燦爛。

染紅霞渾身繃緊,淚水瞬間湧出眼眶,混著雨水滑落麵頰。

(你……要去哪裏?)

耿照笑著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見了蓬頂下的老人,放下心來,而短暫的交會即將結束。江流之上,什麼也停不下來,無論這樣的重逢有多珍貴,想告訴彼此的話有多長。

染紅霞探出身去,耿照攀著蓬頂,但對望沒法維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撐篙,以免小舟搖晃翻覆。

一頂傘蓋遮住了紛紛落下的雨點,黃纓打個嗬欠,轉頭道:“紅姐,你都淋濕了呀,這樣會傷風……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麼?餵——”把傘一扔,扶船舷急奔,轉眼即到船尾,差點失足,堪堪趕至的染紅霞一把抓住,拉了回來。黃纓被她抱在懷裏,濕透的紗衫熨貼著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紅姐!耿照他……要去哪兒啊?為什麼撐那樣破的小船?他有沒有……有沒有聽見我叫他?會不……會不會回來?”

紅衫濕漉,勾勒出一身玲瓏曲線的修長女郎笑了,寵溺地緊了緊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輕輕摩挲少女發頂,如抱仔貓一般,聲音雖然溫婉動聽,口氣卻很堅定。

“他旅行去了。隻要找到他要的東西,他馬上就會回來的……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