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從周身熱辣辣的劇痛中醒過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無法體會胤野所說的那種“久了就習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過去在城裏當差時,耿照沒到過地底的黑牢,想來這裏就是了。
腐敗潮濕的氣味,陰冷到能刺痛肌膚的空氣,還有刑具縛住雙手的冰冷……和五絕莊或天羅香的也沒什麼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剝到隻剩一條褲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滿淒厲的拷打痕跡,耿照才慢慢想起這不是他頭一回甦醒,至於是第幾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後又再醒來、後頭還有多少回等著他,則不是少年能夠回答。
獨孤天威靜靜坐在他身前,地上隻有一盞燭火。千金萬貴的一等昭信侯連凳子馬紮都不用,就這麼盤腿坐在濕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淚尿血,本身就是讓囚徒反複染病的一種刑罰。
“老泉頭說我們是運氣好。”獨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沒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媽是真有本事啊,我還沒聽老泉頭這樣說過誰。”
“我讓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當中隻要歇手超過兩個時辰,你身上的傷就能好一半兒以上,還有人說這兒、這兒……”拿一根擱涼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臍。“會放出異光什麼。你個挨打的還沒瘋,我手下負責打人的都要不幹了,有你這麼妖孽的麼?”
耿照無言以對。獨孤天威約莫也沒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褲襠,冷哼道:“我還真想看看,割了這玩意兒,它還能不能長出來?”少年本能地想躲開,不意牽動全身的傷口,疼得低哼一聲,心底忽湧上一絲懼意。這是男人的直覺。
獨孤天威亦有直覺,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你和小影兒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麼時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個叫時霽兒的小丫頭幹的香艷勾當,連在棲鳳館內都敢顛鸞倒鳳……我通通都曉得。不是偶然知曉,也非事後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讓你們這麼幹的,當中隻消我心裏冒出個''不''字,便要掐斷這玩意你也得給本侯停下來。”烙子一揮,“啪!”重重擊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頓黑,差點又要昏死過去。
然而更可怕的還在後頭。
獨孤天威從身後草墊裏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嗚嗚低吟的少年麵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裏顯得格外鮮明,他終於記起橫疏影乳間、頸側、肌膚,乃至腿心子裏濕儒的誘人氣息,有種想哭的衝動,這件衣裳卻令他完全無法哭泣,姑射集會所用的黑袍。
耿照從沒想過有這個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複仇行動,並不是橫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殞的當下,這個真正意義上的“空林夜鬼”已徹底擺脫製裁,毋須負擔任何的責任,自此逍遙法外,繼續以無辜的受害者的姿態,苟活在世間——
“你——”他奮力撲前,扯得鐵鍊鏗然繃緊,幾乎拖動刑架:“是你將她捲入起中……原來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獨孤天威驀然瞠眼,使勁一揮鐵烙,打得耿照口噴鮮血,整個人撞回磚牆,被搖動的鐵鍊“鏗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著掙紮不起,膩紅的血唾長長墜地,如一根筆直的細紅蔑子。
“是你將她捲入了其中,是你沒把她保護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終嬉笑怒罵的男子狂怒起來,發了瘋似的揮擊少年。
“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讓你到她身邊去的?不是讓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圖個爽而已,是讓你去照拂、去保護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讓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隻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變著法子瞞我……這些年我們就這樣瞎轉悠著,所以才要你,才用得著你!
“讓你去慕容那廂,就是防著有今日,要用你時,你這個廢物到哪兒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要權勢,我便弄掉閭丘父子;她要財富,我把整個流影城的財帛都交給她……卻不信我,偏信你這沒用的東西!
“你想謀反,我可以把天下拿來給你,慕容柔算什麼東西?他能奈我何?你若來問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條八條絕妙計策,教他沒得吃幹瞪眼,不用你賠上一條性命!你以為你很聰明?本侯比你聰明十倍!什麼時候輪到一名小小舞姬,來決定本侯的生死!誰讓你自作主張?誰讓你自作主張了!”
耿照在恍惚中睜開浮腫的眼皮,才發現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縫間不斷滲出水漬,不知是汗唾抑或淚水。
這一瞬間他明白自己錯得離譜。獨孤天威並不是唆使橫疏影投身陰謀暗流的那個人,若是如此,蕭諫紙也不致看不出來。他隻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痛失至愛、後悔到不知該怎麼辦的男人而已。
或許獨孤天威也才剛搞清楚這一點。
獨孤峰的死,他沒有半點感覺。討厭的正妻所生的討厭小鬼,他不曉得獨孤峰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貴族門閥習氣,打小便覬覦父親所擁有的一切:爵位、財富,長大後或許還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沒在平望都待過多久,隻能認為是從嶽家承繼而來的壞種,就像陶元崢盡管頭角崢嶸,也不過就是厲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該是陶元岫那樣,貪婪無用,好吃無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憐憫。
所以峰兒就隻能勾搭上雲錦姬那種女人。
獨孤天威一向討厭雲錦姬,但雲錦姬最為他所憎惡處,偏偏是她對獨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這個愚蠢、虛榮,嘴巴和腦袋分不出輕重的女人,無法自製地對外散播自己的各種失道,包括傳宗接代上的。須得有這種來自枕畔帳裏的可信證言,才能讓他顯於外的各種荒淫之舉,從掩飾變成真正的護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終沒有真正放過他,但近幾年間始終無處下手,雲錦姬倒也不無功勞。
峰兒遇刺無救,這個蠢婦當眾撫屍痛哭,擅自跑去靈前守孝,獨孤天威也都不當回事,直到她對押運橫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說這個窯姐兒出身的賤貨禍亂流影城,養出的麵首竟敢以下犯上,殺了世子雲雲。衙差尷尬不已,城中諸人看煩了她整日的鬧騰,紛紛走避,隻一名貼身侍女拉著。
“那天殺的賤貨啊!”雲錦姬哭喊著,如唱大戲一般。“將來我要指望誰?”
獨孤天威越檻行出,掄著隨手從靈前抄下的銅燭台,當著官差的麵活活將她打死,打得紅白噴濺,分不清是燒融的蠟液抑或腦汁髓漿。打完一抹臉,衝嚇傻的衙差笑道:“不好意思啊,家教不嚴,貽笑大方。一會兒請官爺們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聊天了呢?
獨孤天威竟已想不起來。客居京城的記憶和這裏就像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不隻是人,連畫麵背景的色調都不一樣,活像上輩子的事。
回過神,橫疏影已不和他說事了,反正說了也沒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問問我?
“小影兒是你和我,聯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頭,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鮮血淋漓的鐵烙桿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頹然坐倒,爬了滿臉的分不清是汗是淚,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極遠處,低聲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過她;你沒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這一生就我們兩個男人,我們都是廢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沒用的東西。她錯信了我們,才落得如此下場。”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從耿照身上搜出來的,橫疏影在獄中留給他的遺書。
橫疏影自縊後,牢房裏找到這封書信,軍卒不敢自專,連忙呈交將軍,慕容方知橫疏影與耿照的關係非比尋常。若橫疏影生前傳出此信,或是聲東擊西之計,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還顧著使什麼姦宄計謀?
將軍看過與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檢查過後,再取新封封起也說不定。總之,這封遺書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錦轉交耿照。耿照出冷爐穀後馬不停蹄,尚未拆讀,後又落到獨孤天威手裏。
你……為什麼沒給我留下隻字片語呢?
是沒話說、不想說,還是再不必說了?
要到失去之後,才發現自己丟不起,男人就是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獨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來,將信封移到燭火上,看著輕煙繚起,火舌吞捲著紙張,就這麼捏著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輩子來贖罪,不停地處罰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著可怕的燻痕,汙濁的空間氣味裏隱約有脂肪燒焦的惡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殺你父親和姊姊;你如果不夠痛苦,沒有像我現在一樣痛苦,我就拿你父親姊姊來彌補當中的差距。隻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們便能活得好好的。
“當然,如果我反悔了,我會把他們拉到你麵前,讓你也嚐嚐這種有心無力、難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還不知道你會有多痛苦。 ”
牢門關上,蹣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盡處。
失去燭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見五指,汙濁悶滯的穢氣裏,灰燼的淡淡煙燻混雜著衣袍上殘留的體香,開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麼。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聲迴盪於偌大的空間內,始終沒有停歇。
◇ ◇ ◇不見天日的囚禁,剝奪了耿照的時間感。
他漸漸分不清早晨黃昏,也不想去區分。城主說的話可能是真的,他對耿照的憎惡,靠肉體的刑求折磨已無法抒發於萬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著,才能深刻而反複地品嚐那份無力和痛悔,無休無止。
黑牢每日放飯兩次,當然不能大魚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餿水豬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飯。這讓耿照想起了從前在執敬司的日子,還有剛上山時在長生園,橫疏影去探望七叔,總會給他帶上糕餅……耿照幾乎每一餐飯都是流著眼淚吃完,滿嘴說不出的苦鹹。
他很早就從刑架上被放了下來,牢房裏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飯的人會把穢桶取走,收拾餐具時再給他換個刷洗幹淨的來。牆壁頂端的遮板不知何時也從外頭打開來,能見日頭月光。耿照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這石屋可能建於後山某隱蔽處,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裏依舊幽黑。
此地不知為何,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無論是飄入窗檻的空氣、清晨聽聞的鳥鳴,乃至透入林間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靜,彷彿曾經久居於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不會暴起傷人,閉眼都覺自在。
放鬆之後,耿照開始覺得疲憊。
可能是幽邸一役為擊殺殷橫野,耗去太多心力,絕大多數的時間他都蜷在草堆裏睡覺,可能也是因為醒時太痛苦,無法停止思念橫疏影,然後又陷於無休無止的懊悔與無力當中,他寧可不要清醒。
諷刺的是:在這裏的每一覺,都睡得比在冷爐穀或朱雀大宅時更沉,雖說不上香甜,起碼不會輾轉返側,或由“殷賊殺了所有人”的惡夢中慘叫驚醒。
他不是沒想過其他女子。紅兒、寶寶、弦子……還有霽兒呢?姊姊被捕後,霽兒到了哪裏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沒吃飽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們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寶寶錦兒;但如今嶽辰風也已經伏法,會不會沒有了他,其實她們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進這些危險的事端,不用再去麵對下一個嶽辰風、殷橫野,乃至無比血腥的朝堂之爭,落得像橫疏影一樣的下場?
他甚至又想起了蕭老台丞的放下。
沒有這麼個偉大的人,是世間非他不可的。何況是他。
虎帥能放下江山爭霸,揚帆出海冒險,連刀皇前輩都可以當個打魚的閑漢,他為什麼不能把自己,就放在這個小小的石室裏,帶著對橫疏影的無盡思念和懺悔,就這樣過完一生?獨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諾千金,他若保證父親和姊姊能好好活著,必然是衣食無憂——“你他媽是腦子壞了罷,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為是幻聽,直到看到角落裏那身熟悉的漁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驚得從草墊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確認一下,赫然發現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飯的大碗,滿頷飯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盤盛的另一隻海碗裏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對。就算刀皇前輩來了,怎能吃我的牢飯?摻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寫實,以致真假難分,這是產生幻覺的徵兆。況且,即使是刀皇前輩,也不能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
武登庸“噗”的一聲,噴了他滿臉飯粒,猛追胸口。飯粒挾著三才五峰等級的內力打在臉上,那才叫一個隱隱生疼,耿照被噴得幾乎跳起,終於確定不是幻覺,趕緊摘了老漁夫腰間的葫蘆拔開塞蓋,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兩條名字。
“你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隻是對著牆自己跟自己說話而已,我看離發瘋也不遠了。”武登庸緩過一口氣來,在揍他一頓還是繼續吃飯之間猶豫片刻,終於選擇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廚子啊,我老天。難怪你寧可吃牢飯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頹然坐倒,低聲道:“前輩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橫疏影嘛,聽說是美人兒一個,可惜可惜。”雙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聲祝禱“來生有房,專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發財” ,轉頭衝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聽聽這輩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幾條人命?”
耿照啞口無言。陶老實、靈音公主,還有數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輩為例,說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鈞,卻也輕如鴻毛的道理,取決永遠在自己手中,與旁人無涉。
“涉你媽的死人頭。”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頭扔去,眼尖瞥見碗底尚有一抹殘油,想起適才拌飯肉汁的美味,轉了一圈扣回嘴邊舔完放下,瞧得耿照兩眼發直,簡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麼。
武登庸幹咳兩聲,趕緊回到正題。
“你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問題。獨孤天威拿父親和姊姊的性命威脅你,你這麼屁顛屁顛的跑來已夠蠢了,居然還信了他的鬼話……你這樣信不信殷老鬼活過來找你算帳?你這是踩著他的智商在豬圈裏滿地摩擦啊!”
老人嚴肅說道:“以你擊殺''地隱''的威名,連來都不需要來,寫封威脅信教獨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裝進他兒子的棺材裏釘上富貴釘,帶你家人揚長而去,這就是邪道七玄的樣子。隻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頭難以掌握飄忽無蹤,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裏做太爺。他要有那個瘋勁,直接送兩顆人頭給你不是更好?”
這個道理在幾天前莫說耿照想不到,便是說給他聽,以當時傷心亂極、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況,怕也聽不進去。經過了黑牢的沉澱,其實心緒在不知不覺間平復許多,一經刀皇點醒,茅塞頓開。
武登庸見他已然清醒,這才點了點頭,準備接著告訴他更重要的訊息。
“桑木陰之主馬蠶娘離開冷爐穀之前,曾來見我,請我向你轉達二事,因事關重大不能著落文字,僅能口傳,你且細聽。”
耿照見老人說得鄭重,整了整破爛葬汙的衣襟,端坐點頭。“有勞前輩。”
“蠶娘自知命不久矣,須即刻返回宵明島,傳承衣缽,以免千年道統中絕,無法等到你恢復意識,當麵道別。她說此事你約莫已知,但畢竟未曾與你言明,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希望你日後想起她時,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熱淚盈眶,想起蠶娘指點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卻因一時糊塗,差點把大好人生搭在這一處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聲道:“晚輩理會得,此後當更加愛惜己身,不讓前輩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這“前輩”二字既是指蠶娘,指蕭諫紙、屈鹹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隻點了點頭,當是接受,繼續說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隻是你須知之。橫疏影並沒有自殺,馬蠶娘憐她聰敏多才、身世可憐,以異術將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屍化作其形容體態,弄進了穀城大營,李代桃僵。”
“什麼!姊姊……姊姊她還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結舌。
“正是。算算時日,怕與馬蠶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島上。日後山高水長,自還有再見麵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終於回神,雙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個響頭。武登庸一向不欲與他有什麼牽扯,尤其是師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這回卻未側身閃卻,靜靜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聽完你磕頭的理由,再告訴你我為了什麼逕受。”
耿照慚愧道:“晚輩所練碧火神功,有個叫''心魔關''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關者,內力突飛猛進隻是假象,關隘之前,終究會被打回原形。
“晚輩初聞義姊橫氏噩耗,是心誌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棄一身職責與眾人依託於不顧,孤身犯險,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輩的指點,才能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雖不敢誇誇其談,說已克服了這關心魔;經此教訓,希望將來不再重蹈覆轍,亦是一得。前輩若一開始便告訴我橫氏未死,或許晚輩就不會有衝動之舉,然而此關心魔未過,日後不定何時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極恐。
“晚輩自知資質駑頓,不敢圖列前輩門牆,但前輩屢次教我,恩惠極重,幽邸一戰更是奮不顧身,冒死抗賊,晚輩下定決心,此生定盡力報答。這九個響頭,是代替將來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輩表達謝意。”
武登庸沒想到他非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磕頭,忍不住笑出來;細思片刻,才慢慢道:“我並非無意收徒,隻是一直以來,沒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兩種:第一種,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頭,發現老人並無促狹之色,他幾乎沒見過刀皇前輩用這種口氣說話,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謹嚴肅,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鬧,而是更溫和也更寧定,卻不令他覺得遙遠陌生。
武登庸平靜道:“我這輩子,見過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們一往無前,傷人傷己,勇敢或許是好武者所應有,但我不想再為世上增加這種人了。我想要一個懂得害怕,會珍惜、會退縮,知道世上有什麼比武勇更有價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為徒。
“第二種,我想要懂得後悔的人。無悔或許是好刀客應有的特質,但懂得後悔的人才能做困難的決定,而不是快利。須知咬牙一衝,最是傷人;殺伐決斷,難道就是大英雄大豪傑了麼?我也不想為這個世間,再增加這樣的人。王八蛋已經夠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溫暖厚實的大手,撫摩少年發頂心緒。
“橫疏影若死,你後不後悔?蕭諫紙之死,你後不後悔?褚星烈之死,你後不後悔?南冥惡佛之死,後不後悔?”每問一句,耿照便答以一個“會”字,忽覺鼻端酸楚,眼角泛紅;十數問之後,低頭捂眼肩頭簌簌,忍著嚎啕無聲飲泣,彷彿將埋藏已久的難過和傷心一股腦兒吐出來,超越世人對他的期待依賴,終於有了點少年的模樣。
武登庸伸手按他頭頂,搓亂了少年的垢發。
“既如此,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間自無奉茶為禮、焚香為誓之餘裕,這場別開生麵的黑牢拜師,片刻間便已圓滿結束。
耿照心緒漸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師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兒在此?”
當夜刀皇不辭而別,以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行蹤,諒必蚔狩雲等也尋他不到。禁閉自己的獨孤天威自不會在江湖上到處宣揚,老人既已踏上雲遊之途,如何能現身牢裏開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曖昧。“哎育,還不是虧得你那好媳婦?”
耿照差點要問“是哪一個”,省起師父最恨他情係群花牽扯不清,可千萬別上惡當,當心老人翻臉同翻書似的,腦門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幾枚爆栗,一逕傻笑。
“是麼?那真是……嗬嗬……”
“就是……”老人彷彿聽見他的心思,循循善誘:“愛穿紅衣的呀。”
“那也有倆啊!”出口才驚覺獨囚太久,對牆喃喃的習慣一下改不了,要摀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聲。“就是那倆。合著你他媽上輩子就是一穀倉米罷?養活了幾百張嘴不成,要不就憑你這副德行,如何能修來這等福氣?”
沉沙穀大敗之後,耿照與蕭諫紙生聚教訓,全心設謀對付殷橫野。符赤錦為使愛郎無後顧之憂,悄悄找上染紅霞,主動說明情況,毫無保留,約定好以“絕不隱瞞”為條件,交換染紅霞謹慎行事,等待冷爐穀這廂的通知。染紅霞甚是感動,此後果然守約如恆,絕不稍易。
故幽邸戰後,耿照的情況染紅霞第一時間便接獲通知,也曾數度入穀,為喚醒愛郎盡一份心力。然而她與舅舅白鋒起同住一間客棧,白鋒起何等樣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來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染紅霞隻能於白天前往,每次連同往返路程,不能超過兩個時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紅霞貌似驍捷健美,但在龍杵玄陽外溢、入膣宛若無數針毛刮刺的駭人快美之下,其實也頂不了太久,還不如身負陽丹的媚兒,隻比元陰鬆嫩的符赤錦略好些。幾次折騰既驚又險,符赤錦遂勸說她先別急著來,以免驚動了白鋒起。
耿照甦醒當夜,符赤錦雖分不開身,卻覷一空檔讓潛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離去,染紅霞不及入穀會情郎,而後綺鴛緊急通知她盟主失蹤、可能身陷於流影城時,終於被白鋒起撞破。
染紅霞是個劍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討人,卻被白鋒起阻止。
“你要拿什麼身份去討人?以水月停軒的同道立場,他流影城處置自家家臣,幹你什麼事?還是你要向獨孤天威自表情衷,說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備禮、不知何時才要去見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紅霞羞得支吾難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還未準備上門提親也是事實,百口莫辯,急得一跺腳。
“不如我去。”白鋒起冷笑不止,邊從衣箱裏翻出正式的官服,邊搖頭刀絮:“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鎮北將軍公務繁忙,特派末將前往撚香致意。你就祈禱你那凡事精細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像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這白包特意包了雙份上門,獨孤天威從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紅霞才破涕為笑,心甘情願大撒其嬌。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來七大派同氣連枝,許緇衣處事周到,必定親往。染紅霞迄今還能在越浦活動,全仗白鋒起軟硬兼施,以省親之名強留染紅霞在身畔;一旦奉召迴轉,以她與七玄過從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斷腸湖閉門思過,乃至親到師父閉關之處懺悔。
而流影城與斷腸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許緇衣,就沒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鋒起帶了幾名幹練的旗衛前往,雖沒探出囚禁之處,倒是問出當日耿典衛一蹬上城、一掌掃開城主身邊三大高人的威風事蹟,確認了耿小子失風被擒一事。
染紅霞將消息報與七玄同盟,聽說眾首腦打算前往劫囚,欲與同行。正與舅舅鬧得不可開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說是要向白鋒起探聽北關之事,才曉得耿照失陷於流影城黑牢。
白鋒起與染蒼群同出身血雲都,昔年在東軍時,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雖非直屬,也是屢屢並肩作戰、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鋒起乍見故人,驚喜不已,但武登庸問的是嬰垣大山以北,乃至諸沃之野的事,自嬰城大致修繕完成後,北關守軍不入諸沃之野已有十數年,所知極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紅霞再三保證耿照的安全,女郎這才略略放心,不再與舅舅爭執,強欲出頭。
“師父……”耿照思念玉人之餘,忍不住問:“我到底被關了多久?這牢裏晨昏不知,徒兒也沒心思細數。應該也有十幾二十天了罷? ”摸著唇上頷下茂密柔軟的長長細毛,這可是此生蓄過最長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終於狠狠敲了他腦門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