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1 / 3)

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霧雨溶消蚳狩雲既讓雪艷青來,約莫七玄的首腦們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這一夜,並沒有更多老人來探望,來到少年身邊的,也都約好似的不談及穀外之事。耿照知是眾人的體貼,留給迴轉的自己一個平靜夜晚。這同時也是他們能夠等待的極限。

翌日起了個大早,功行數匝,還練了會兒刀,才在半琴天宮公開會見眾人。

身為東道的天羅香以蚳狩雲、雪艷青為首,盈幼玉隨侍在旁,內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餘弟子則立於廳外,次序井然。鬱小娥已破門出教,服侍過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應待在院裏,耿照卻讓她以朱雀大宅側近之姿與會,相當於盟主駐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鬱小娥的喜色隻現於聽聞的一霎間,幾與怔愕同時,此後一路垂首斂眸無比乖巧,非但毫不張揚,反而比平日更收斂。姥姥見了僅一挑眉,並未多言,算是給足盟主麵子。

漱玉節、薛百螣代表五帝窟,於穀中待命的潛行都眾殊則立於身後;弦子尚且爬不起身來,並未隨行。漱玉節妝發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無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轉哀啼的狼狽,應對合宜守分,眉眼垂斂,不見絲毫異狀。

媚兒以“鬼王”陰宿冥的模樣出席,青袍鬼麵,難分雌雄。寶寶錦兒與三位師父也同列上座。

胡彥之被安排與紫靈眼相鄰,知其身世的,多半當是狐異門代表,況且胡大爺在幽邸一戰中策馬闖陣,及時帶來關鍵的珂雪,厥功甚偉,不算外人。隻老胡自己渾無所覺,暗自感謝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邊白額煞麵色不善,大貓似的白毛唇顎不住掀噘、頻頻露齒,兀自找話與小師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連禁道黑蜘蛛都派荊陌來,獨未見蘇合薰的蹤影。耿照不無失落,麵上自不能表露出來。

武登庸在穀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來瞧他傷勢,與湯傳俎研擬金方交換心得,經常徹夜未眠;聽聞耿照已醒,料已無礙,便即離去,十幾天來跟著蹭吃蹭喝蹭珂雪療傷的見三秋也離開冷爐穀,不知蹭往何處。沒能與老人見上一麵,親口道謝,耿照甚為遺憾,料想刀皇前輩不在意繁文縟節,此恩日後定要尋機會報答的,略感釋然。

至於蠶娘前輩,據說隻在冷爐穀待了三天,把診療的意見交付湯、武等,便匆匆離開。想起她變得蒼老的聲音、不肯見人的堅持,以及“天時將至”之語,耿照明白時間對她的急迫,不以為意,隻可惜沒能與蠶娘好生道別,謝謝她一路以來的關懷照拂。

幽邸戰終,現場到此刻都還沒清理完,蚳狩雲讓人選了一批口風嚴實、性格質樸的金環穀豪士,與四極明府的匠師合作,盡量將幽邸恢復原狀,好交還原主。

殷橫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這一處,是沉素雲借給耿照的。沉素雲的爺爺沉太公臨終之前,特別交代把此宅留給孫女,當作日後的嫁妝。

沉素雲出嫁後,丈夫廉潔自律,名下無產,其兄沉世亮特別動用了商場上的關係,將宅子轉了幾手回到自己名下,連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曉,房契則殷囑沉素雲妥善收藏,還有一封他親筆劃押用印的讓渡文書,證明妹妹才是正主兒。

決戰中不幸捐軀的蕭諫紙,耿照昏迷期間,已由武登庸代為作主,與談劍笏一同歸葬白城山。至於南冥惡佛與褚星烈,仍停靈穀中,貯以棺槨,設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門出教,名義上已非風雲峽之人,無論龍庭山或四姓領內,皆無容葬之地。況且韓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沒敢越俎代庖,祀畢臨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後自行定奪,風雲峽客隨主便,聽之任之。

半琴天宮之前,七玄同盟於決戰後首度集會,耿照先嘉勉了備戰的辛勞,表彰與戰者的功勞,繼而對自己不慎負傷、連累眾人一事下了罪己詔,兼謝眾人相救之情,言詞懇切,以佈達而言算是頗有長進。少女們見盟主英姿勃發,毫無病容,辛苦也有了價值,無不額慶。

集會已畢,耿照攜眾首腦往靈堂撚香,並於褚星烈靈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大悲無言,低迴不已。

隨後裁示:兩具遺體火化之後,惡佛的骨灰並《山嶽潛形圖》,交玉匠刁研空回稟八葉,蓮宗諸位上師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願親赴本山,交代南冥壯烈犧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罈則暫祀靈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掃,至於要安葬於何處,他還要再想想,長生園以及沉沙穀半山腰的那間傾圮佛堂前,都在考慮之列。

撚完香,七玄盟的要人們簇擁著耿照,重返半琴天宮的內室,閉門密議。推蚳狩雲為代表,將近二十天裏發生之事,擇要向盟主報告。

幽邸戰後,李蔓狂和風篁將戰果帶回了鎮東將軍處,要不多時,朝廷便給姑射一案定了調,從刑部流出的名單,指首謀是人稱“隱聖” 、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橫野,此僚不但已認罪伏誅,對誣攀蕭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貳談劍笏一事,亦供認不諱。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時間,這兩天差不多剛到京城,正傳示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後或將懸於西市,讓百姓也瞧瞧謀逆造反的下場。

消息一出,央土東海各地陸續有黨羽落網,有的鋃鐺入獄,也有拒捕遭斃,就地正法的,當中層級最高甚至到達侯爵,據傳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牽涉在內,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內,緹騎正四處搜捕,朝廷也公佈了懸紅賞金。

至於姑射、刀屍一類滿是江湖匪氣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拋諸腦後。神神刀刀虛無飄渺的,哪有朝廷政爭好看!隨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們成天打殺能比?簡直不是玩意兒。

至於夾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拘提、抄沒、砍頭的飭令之間,有一封緝捕觀海天門副掌教“劍府登臨”鹿別駕的義子鹿彥清的海捕文書,被忽略掉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以致鎮東將軍派大兵直薄真鵠山,逼得天門掌教鶴著衣擔保他師徒倆都不在山上,並下令逐出教門、百觀皆不許包庇時,大夥兒都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據聞談大人死前寫了狀子,告鹿彥清欺男霸女、目無法紀,聖上一看忠臣遺筆,龍顏大怒,著令東海道速速查辦,務必還青苧村民一個公道,算是當中的小插曲,沒幾天工夫輿論又轉向何人涉反被抄、牽連幾何雲雲,誰理個雜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兒子歸案了沒?

“這——”耿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這……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雲微微頷首,麵上卻沒什麼喜怒,斂眸平靜道:“據說朝廷有追封蕭、談兩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會修建墓塚紀念,興許還要蓋廟祠,隻等聖旨下來,約莫還要一陣。此前市井傳得沸沸揚揚的刀屍黑榜,一夜間洗刷幹淨,按帝門漱宗主那廂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節見她投來視線,抿嘴一笑,娓娓續道:“正如蚳長老所言。殷橫野之死,震驚江湖,乃當今武林頭一等的大事,各門各派無不爭相打聽,是何方高手有此能為,甚有好事之徒擬了幾套''新三才五峰''的榜,無論內容是如何的風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條萬兒,家家都列在上頭,無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轉,舉盅就口,不再說下去,眾人皆知她說的是誰。

雪艷青半天沒見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說的就是盟主罷?”眾人都覺沒頭沒腦。隻是雪艷青武力強橫,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舉止,旁人的反應多半是莫測高深,不會在第一時間想到要笑。

耿照對她微笑點頭,示意“知道了”,雪艷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視,恢復原本那副諸事莫擾的清冷姿態;櫻唇雖抿,嘴角卻微微勾起,綻露一絲笑意,似覺幫了他點什麼,約莫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取下殷橫野首級之人,其實不難猜。

姑射謀反一事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慕容柔與平望任中書的聯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身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膽,先於論法大會三戰揚名,繼而一統七玄,向七大派釋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誰?

必是他代表鎮東將軍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淩雲三才”之一的絕頂高人之首。

這樣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詣已夠駭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後除了七玄勢力,竟還有慕容柔和任逐桑當靠山……這讓所有的江湖耳語在瞬間通通沉默。誰也摸不清這大半年前尚無籍籍之名的鄉下少年,身後究竟有多深的水;情況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擊他都顯得太過不智。

畢竟連殷橫野都丟了腦袋。

潛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這些漸趨靜默的風聲流動,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確保在眾多揣測當中,有正確的、或利於同盟和盟主的部分。光是這樣,就得用上潛行都裏的最精銳,綺鴛迄今仍在穀外各處活躍,和所領的姊妹們還沒被叫回來替盟主“療傷”;若耿照再遲幾天醒來,就非召回她們不可了。

耿照並不熱衷名位,況以他淺薄的官場經驗,也知“錐處囊中,其末立見”的道理,出鋒頭可不是什麼好事。但蕭諫紙能洗刷汙名,實在是太令人高興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汙其身、任人唾罵的覺悟,不惜承擔一切罪名……現在這樣,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殘間的最後一瞥,並不是台丞與他的告別。

早在決戰前的數個無人之夜,少年悄悄潛入軟禁老人的驛館,蕭諫紙便有係統地把一切交代給他,包括策動“姑射”運作的證據,錄有他和七叔各種研究調查的筆記圖冊,還有萬不幸失敗,後續殷賊可能的各種逼迫侵襲,及化解因應等,一一授與耿照。

“我和屈鹹亨,都有了背負惡名而死的覺悟。”

經脈和丹田氣海的重創,使他幾成廢人,說話瘖弱虛疲,隻有眸子依然放光。那不隻支撐著老人,其實也一直支持著耿照。

“屈鹹亨死了,我不會讓你不要悲傷,至少我們保住了他的聲名。雖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蕭諫紙冷哼著,連自嘲都像在生生切開自己,耿照的痛悔與之相比,渺小一如隨口哼唱別曲,連拿出來說都需要勇氣。

“你沒時間想這個。”老人嘶薄的嗓音將他拉回現實。被看透的感覺宛若一絲不掛,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記不記得,當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時的那艘平底糧船。

狹窄的船艙,微餿的飯菜,還有那難以入口的粗澀茶水。怎麼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靜說道,出乎意料地並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臉之類,隻是理所當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難的事,管你高不高興,痛不痛苦。在我看來,正確的決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幾乎以為又學到了一則智慧金句,關乎判斷的。

“……錯誤的決定,會比較不痛苦麼?”

“不,錯誤的決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後會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所有的決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種地去,趁著還能後悔。”

耿照這才發現他也是會說笑的,大著膽子回嘴道:“我現下是來不及了罷?”

蕭諫紙翻起眼皮,一本正經看著他。就連這樣耿照都覺得難以迎視。

“別說蠢話了。韓破凡,是能爭個龍椅來坐坐的,此人的抱負胸襟,放得進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沒想過回來;神功侯這輩子夠苦了,拖著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個個咬著他,就算是這樣,他也能做個打魚搖槳的閑漢。

“沒有什麼事,是非你不可的。沒有那麼偉大的人。要放手,永遠都來得及。拿著才要費勁,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難的?”

“連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臉,難得在他麵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脫口才想起這不是明擺著自殘麼?論到掐架,世上誰能掐得贏“千裏仗劍”蕭諫紙?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剮了你啊,不禁惴惴。

“對。”不料老人卻笑了。

“氣不氣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談論“痛苦”。

列於朝廷的“姑射”謀反名單裏、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勢誣攀,而是本來就牽扯於其中的,還有東海經略使遲鳳鈞。

遲鳳鈞幾確定是平安符陣營的人,在不覺雲上樓和棲鳳館吹奏號刀令的,正是此人,隻不知是殷橫野預埋的暗樁,抑或和鬼先生一樣被策反倒戈。

始終扣在慕容柔手裏的遲鳳鈞,日前與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車,押解上京。潛入穀城營獄的難度很高,但胡彥之不以為這個要送去平望砍頭的“果昧”真是兄長,於押囚隊伍出發當日,埋伏在中途高處窺看,果然就是個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欲救胤鏗,還須著落於明棧雪處。

耿照曾向蕭諫紙問過遲鳳鈞,老台丞也確認了遲的變節;梁子同貪贓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餘辜,少年並不為這兩人感到惋惜,反而隱隱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顧自地搖搖頭:“便在夢中,我都不曾夢見過這樣的結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眾人都沒敢答腔。

少年察覺有異,抬頭環視,所見不是轉開眼神,就是麵有難色,蹙眉道:“怎麼了,蚳長老?”

蚳狩雲聞言起身,有意無意瞥了符赤錦一眼,緩緩道:“不是什麼大事。姑射一案,除遲鳳鈞等人,在東海還有些牽連。老身忽有些不適,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說到這個份上,耿照縱使滿腹狐疑,亦不能卻之。

其餘人等也跟著離座,連鬱小娥也走了出去,隻有符赤錦留下。

耿照心知有異,並未追究不合規矩處,走到符赤錦身旁,握著她溫軟的小手低聲道:“寶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裏更衣梳洗,才又趕回半琴天宮,衣著打扮雖是齊整妥貼,濃發倉促間卻不易理順,隻得忍痛梳刮幾下勉強能見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梔子花,酥白帶露,卻未比人嬌。

耿照撫了撫她微亂的雲鬢,任由玉人引導,於她原本坐處落座,身下猶溫,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說罷。什麼天大的事,要這麼神神秘秘的?”

“是橫姊姊。”

符赤錦握著他的手,望進愛郎眸底,柔聲輕道,怕戳傷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參與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棲鳳館要人,據說皇後娘娘稟公處理,當堂問了橫姊姊是不是確有其事,橫姊姊直認不諱,遂被投入穀城獄待審。這是幽邸戰後第三天的事,潛行都的姑娘將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帶去棲鳳館後不久,親眼瞧見了橫姊姊被穀城鐵騎押走。”

耿照麵色丕變,不過倒也未驚慌失措。

將軍問案不屑用刑,況且此舉一瞧,就是奔著城主去的,大魚上鉤之前,豈能輕易損餌?他掂了掂自己在將軍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擊殺殷橫野的功勞,沉吟不過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麵見將軍,定能營救姊姊。”

符赤錦按住他,柔聲道:“耿郎,你聽我說,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錯,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選擇。

“我們自得消息,便想盡辦法要營救,聽說慕容柔取得了認罪書狀,我讓夫人乘機勸說,改囚姊姊於越浦城北的掖庭獄,再趁移囚之際劫人。潛行都埋伏探聽了幾天,日前才聽說姊姊為避免連累昭信侯,在獄中……投繯自盡了。”

“什……投繯……這是什麼意思?”

耿照滿麵愕然,半天都回不過神。

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橫疏影死了!

“噗”的一聲喉頭抽搐,耿照揮開按住他的寶寶錦兒,起身過猛,掀得酸棗枝太師椅向後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剎那間噴出一大口鮮血,旋即眼前一黑——“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來!”

耿照緩緩睜眼,見得幾雙秒目裏滿是關懷,環繞著自己,各式肌膚幽澤和薰衣香氣紛至踏來:馥鬱乳香肯定是寶寶,媚兒的體味濃烈卻好聞,總是能頭一個辨別。鬱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艷青的長髮帶著胰皂香氣,恥丘異常茂盛的捲茸也是。漱玉節的衣服有淡淡的檀木香氣,而如蕉蘭輕腐的甜膩之中,略帶些許木質香的,則是擁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但裏頭並沒有姊姊。姊姊身上的味道*****是什麼樣子?

耿照一抹唇色,撐坐起來,才發現椅子被他壓得四分五裂。眾殊見他麵色灰敗若死,神情之陰至,更是前所未見,人人心慌意亂,一時間都沒敢開口。耿照腿腳發軟,眼冒金星,勉強扶著旁邊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頭片刻,才悶悶開口:“屍首現在何處?“卻是對符赤錦衣說。

“姊姊畫押了認罪書,便是謀反,現已匣……匣首平望。屍體著人領走。”

造反是可以株連九族的大罪,獨孤天威若將屍首領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適巧事發當時,獨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約莫還有曉事的老家臣,買通了萬家祠的人來領屍,當是鰥寡孤獨處置,於亂葬崗覓地掩埋。反正橫疏影既無誥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證明獨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寢,家裏一個幹活的僕婦犯了事,哪有牽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幾,身軀兀自輕顫,久不能平。

符赤錦心疼不已,忍淚柔聲道:“耿郎——”門外一人叩道:“屬下有急報,求見盟主!”聲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帶水,竟是綺鴛。

漱玉節眉黛一擰,低聲輕叱:“出去!別在這會兒。”見綺鴛不肯離開,惱怒頓成了驚疑,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喚她進入。

綺鴛滿臉汗水,風塵僕僕,手裏捏了隻函件模樣的封套,乃潛行都日常傳遞情報所用,幾乎皺成一團,若非以油紙特製,恐毀於少女手汗。

“這張紙頭是在朱雀大宅發現的,以利刃釘於盟主寢室門前,昨日打掃時尚未見得。屬下接獲李綏通知,便即送來,請……盟主過目。”小心從油封裏抽出一張數疊繭紙。漱玉節一瞧便知紙質貴重,縑楮係毫之間還摻了金粉,墨印不透,隨寫即幹,恐怕是大內禦用的等級。

這材質耿照極為熟悉,在執敬司時時常見得,連橫疏影自己都用不上,隻有以侯爵身份發出的文書用得,夾手奪過展讀。

紙上僅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字跡也是耿照見過的,決計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時不候;若帶人來,後果自負。”

眾殊經胡大爺轉述,已知耿老鐵父女失蹤一事,終於明白綺鴛何以不顧一切闖入急報。然而紙上既無署名,也沒說讓盟主上哪兒,莫非真要滿越浦的尋人,又如何能夠“逾時不候”?

“這是何人所送?”漱玉節驚疑不定,質問綺鴛。“仔細問過李綏了麼?大宅四周調查了沒有?”綺鴛答不上來,冷不防吃了記清脆耳光,俏麗的圓臉浮出五枚緋紅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聲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備馬。我知道要找誰,你們哪個都不許跟過來。這是盟主的命令。”

◇ ◇ ◇耿照孤身一人連夜馳馬,總算趕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見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見滿城白幡飄揚,自山道間迆邐而下,就算為城主夫人發喪,也不致如此張揚。來到山腳下的王化鎮,亦是不掛彩旗,人人服喪,仔細一打聽,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獨孤峰。

更令耿照震驚的是,據說殺人者,乃是一名新晉執敬司的弟子,名叫韋晙的。此人幹下大事之後,隨即逃逸無蹤,各司傾盡所有人手巡城搜山,隻差沒將地皮全掀過來,卻連韋晙一根頭髮都沒找到,彷彿這人生生插翅飛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連結起來:顯然韋晙不知何故,結識了潛入城中營救碧湖的胡大爺。胡彥之成功帶走妹妹之後,定將潛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給了韋晙,待韋晙為葛家五郎報了仇,便循此脫身,亡命天涯。此事他約莫計畫已久,事前還說服葛家悄悄搬離龍口村,老胡前往打聽耿家父女行蹤時,曾聽村人提起。

這也能說明,橫疏影於獄中自縊時,為何獨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無論橫疏影留下的書狀能不能攀上獨孤天威,他都不會輕易放棄。橫疏影死後,他之所以未再繼續追殺獨孤天威,有兩個至為關鍵的原因,其一便在於獨孤天威痛失獨子,自此絕後,輿論普遍同情,加上他與陛下的關係,一意攀咬,對慕容柔至為不利,不得不輕輕放過。

隻能說橫疏影自殺的時機,委實選得太妙。常人若與她身陷同樣的境遇,一聽聞世子被殺,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險進逼,自己尚有一條生路,定會鬆懈下來;殊不知風頭一過,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證,獨孤天威卻沒有第二個兒子能死。

而橫疏影選在此時自盡,罪愆止於一身。錯過了最佳的問罪時機,慕容柔要想扳倒獨孤天威,日後須得再起爐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無人把守,耿照長驅直入,對著緊閉的城門提氣叫道:“本城典衛耿照回山,求見城主大人!”真氣之所至,連城牆似都隱隱震動,胯下的健馬四蹄一彎,軟軟跪折,林間驚起飛鳥無數,連吹幡獵獵的山風亦為之一挫,隨即轉了個方向。

一人腳踏城垛,腆著便便大腹低頭俯視,哈哈大笑。

“好威風,好煞氣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東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喪的獨孤天威。治喪其間禁止嬉笑,但這位城主素以荒唐著稱,撤去山道的崗哨兵力已透著一股不尋常,相較之下,失儀哄笑或許還算不上什麼。

耿照對他為求自保,放任橫疏影棄葬於萬家祠堂,本是怒極;知他是因愛子之喪才離開越浦,滿腔怒火頓失標的,遙見他雙目赤紅,應是連日哭泣,佈滿血絲,下馬行禮道:“城主召喚,屬下兼程趕回,聽任主上處置。但於此無關之人,懇請主上高抬貴手,放他們平安離去罷。”

獨孤天威撫頷笑道:“有理。你要便給你罷,接著!”拎起一條杯口粗細的鐵鍊往城下扔,鐵鍊的另一頭赫然鍊著一條渾身赤裸、披頭散發的女屍,就這麼鏗的一聲掛在城牆上,原本雪白的嬌軀已呈毫無生氣的灰白色,其上佈滿無數傷痕,顯是遭到淩虐而死。

耿照魂飛魄散,踏鞍一蹬,整個人竄起近三丈高,勢頭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屍入懷,一踏壁借力,連著鐵鍊一起越過牆垛,穩穩落在城頭,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撥開血垢膩纏的黑髮一看,那張腫脹變形的麵孔卻不是耿縈。他姊弟倆數年未見,是真是假本不應如此武斷,然而從女屍依稀能辨的五官輪廓,以及眼角頸側的硃砂痣等,耿照認出是城主寵愛的雲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轉頭:“我父親和姊姊在哪裏!”

獨孤天威笑道:“放心,我還沒扔下去。這不是等著你麼?”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風,驀地三條人影從三個不同的方位齊齊圍上,獨孤天威乘機逃開。來的是一名杏黃道袍的持劍道士,一條身披金甲拳頭如鐵的昂藏武弁;身後那人無聲無息,隻逃不過碧火神功感應,氣息溫軟,隨風飄來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這三人耿照毫無印象,上山的這些年裏所未見過,如非獨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卻無糾纏的閑心,運勁一斬,氣刀四向迸發,硬生生將三人推了開來。

獨孤天威繼續後退,又有一人攔在他與耿照之間,隻一站便如鐵壁銅牆,雷池難越,威壓竟不遜獨對殷賊時,隱隱然有宗師的氣魄,卻又質樸得毫不張揚,竟是老泉頭。

以耿照此際的眼界與經驗,自知這樣的對手不容小覷,緊不如緩,卻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強渡關山,足下不停,提運十成功力,一掌斬出,隻求逼呼老泉退避:“……讓開!”

突然間胸口一滯,渾身真氣潰散,連空氣都吸不進肺葉裏,眼前一黑,整個視界猛向地麵磚石坍落——冰火雙元心。他早該想到。

從陽亢中甦醒後,耿照還沒有仔細調整內外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宮集會之前,無論強度或持續之久,皆比不上實際與人動手過招。

就像他內視之際,始終察覺不出心包有異一樣。這本身就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