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得太遲了……我應該在之前感到不對勁的時候,就把他拉起來……是我,是我沒有看好他……”
破鑼一般的聲音在喉嚨裏胡亂撓著,又癢又痛,他甚至覺得喉嚨發炎腫脹起來,堵住了每個往外蹦的字,短短一句話都快要了他的命。
劇烈的悲痛快要將他的心髒剖開,比他曾經受過的任何一個傷都要疼。
太疼了。
陳山野滿腦子全是鍾芒的影子,從小時候留著鼻涕就跟在他身後跑的小娃娃,到爬樹上掏鳥蛋結果趴在樹枝上不敢動彈的慫包,到被他抓到吸毒痛打了一頓的失足少年。
同時在汽修廠工作的那段時間兩人走得最近,有年冬天晚上,一群工友幹完活在工廠後麵放廢棄車輛的小空地抽著煙瞎聊天,鍾芒突然從引擎蓋跳下地,跑到後門扒拉著不開放的鐵欄杆門對外頭擺攤的小販說著什麽,沒過一會帶著一袋烤紅薯回來,從裏頭挑了個最大的給陳山野。
工友們嘲諷鍾芒偏心,鍾芒自己掰開一個紅薯,熱氣熏暖了他的笑臉。
那必須的,陳山野可是我哥,鍾芒說。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讓他來廣州了,是我……是我……”
那個頂著半黑不黃鳥窩頭、總讓人恨鐵不成鋼的弟弟,以後都不會在餘暉滑進屋子的時候走進他的屋子,問他一聲“哥,今晚整哪樣?”
陳山野遇到許多事情都能扛下來,但這次他是扛不住了。
裂痕越來越大,碎石越來越多,雨越下越大。
阮玫清楚他的性格,能往自己身上攬的事他就不會往外推卸,這是陳山野發光發亮的優點,也是陳山野致命的缺點。
無論鍾芒是因為什麽而死,陳山野都會歸結於是他沒看好鍾芒,是他沒及時發現他的不對,是他拉不住鍾芒。
她用盡全力,想撥開陳山野牢牢錮住自己腦袋、像粗長藤蔓一樣的手臂,可陳山野肌肉繃得極緊不讓她拉開,任由阮玫的指甲在他鼓起的手臂上刮出一道道白痕。
“山野、陳山野!你……你鬆開,你看看我……”膝蓋處的布料被汙水浸濕,兩頰的淚珠斷了弦地往下蹦,阮玫哀求著,繼續掰著陳山野的手臂。
“你不要看我,我好醜,又沒用……”男人崩潰的時候也像個小娃娃。
兩隻滿身傷痕的小獸又一次在這會吃人的城市裏互舔著滲血發膿的傷口,最終陳山野卸了力,阮玫撥開他遮住臉的手臂,捧起他憋得通紅的臉。
陳山野額頭太陽穴都鼓起青筋,黑長的上下睫毛掛著水汽,鼻翼一張一翕,那對黑眸是被吞噬去光芒的黑色月亮,墜進血海裏。
他就是哭,也不見眼淚。
拇指指腹從眼角撫至臉頰,再到下顎,阮玫幫他抹去隱形的淚水,仰起頭在他發顫的嘴唇上輕啄著。
她壓著他的後腦杓,讓兩片額頭相抵,輕聲細語卻認真堅定:“你可以哭,你可以發泄,但陳山野,這不是你的錯。”
她用力把濕漉漉的腦袋按到自己肩脖處,就用這麽別扭的姿勢緊緊擁著陳山野,自己卻哭得比陳山野還凶,眼淚一顆顆掉進他烏黑短發裏。
急診大門開了關關了開,身後不時有急促慌張的腳步聲和擔架床滾輪碾過的聲音響起,在這個每日都有生命來來去去的地方,沒人有空留意隱在昏暗裏的一對人有多麽悲傷。
阮玫膝蓋跪得發疼,小腿也發麻,肩膀上的布料悄悄地濕了,她依然挺直了腰杆扛住陳山野往下墜的重量。
不知過了多久,雨水留在馬路上的痕跡漸幹,樹葉不再滴落殘存水滴,遙遠的東邊天空慢慢亮了起來,路燈閃了一下後熄滅,安安靜靜地退下夜晚的舞台。
阮玫眨著哭得紅腫的眼睛,看那灰蒙蒙的天,拍了拍已經冷靜下來的陳山野,啞著聲開口。
“陳山野,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