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桁鮮少會將自己的情緒昭彰地擺在明麵上,眼下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怕是憋了好多天才終於尋到機會問出口。
衡月垂眸望著他,淡綠色的眼珠微微動了動,輕輕掃過他輕抿著的粉淡唇瓣,半響後,溫聲道了句,“我氣性很長。”
雖是這麽說,可語氣聽起來卻不像是還在生氣。
但林桁沒能聽出來,他隻能簡單辨出這句話明麵上的意思——還在生氣。
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被嚴夏熱氣烘得幹燥的嘴唇,遲疑著詢問道,“那等我看完爺爺奶奶回來,姐姐,你的氣性會比現在短上一點嗎?”
這話問得毫無道理,但衡月卻微微頜首,給了他一個期望的答覆,“會。”
林桁眨了下烏黑的眼睛,隨後“蹭”一下站了起來,快速道,“那我現在去。”
他提起裝著祭奠用的東西的塑料袋,立馬就要往外走,仿佛隻要早一秒動身衡月的氣性便能再短上一分。
衡月也跟著他站起來,她還沒見過農村祭奠逝者的場麵,她母親和林青南都葬在公墓,城裏不允許使用明火,掃墓時衡月通常隻擺上一束鮮花,等下一次去祭拜時再將枯萎的花束換下來。
不像林桁的袋子裏裝著鮮紅的燭蠟和黃紙,種類繁多,仿佛要去寺廟拜神。
她想著和林桁一起,但林桁卻拒絕了她,他將衡月輕摁回板凳上,道,“就在屋後不遠的地方,我頂多半個小時就回來。”
林桁少見地展露出些許強硬的姿態,他屈指擦去衡月頸上一滴不起眼的細小汗珠,皺眉道,“天太熱了,路也不好走。”
非要讓自己喜歡的人見自己辭世的親人這般大男子主義並不是林桁的作風,祭拜爺爺奶奶是他的事,除此之外,衡月舒心不舒心才是他關係的問題。
衡月頓了頓,她瞧了眼外麵明晃晃的日頭,沒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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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月獨自待在林桁自小生活的地方時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她看著四周斑駁的石牆和歲月在桌椅上留下的痕跡,仿佛能透過時空看見幼時的林桁是怎麽在屋子裏奔來跑去。
家裏許久沒住人,很多地方已經積了塵,衡月仔細打量了一圈,抬頭看向牆上掛著的林桁爺爺奶奶的黑白遺像時,腦海裏突然回憶起了一件事。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她從安寧村接回林桁後,捐了筆錢給村子裏修路,這事她交由了手下的助理去辦,自己並沒有出頭,但村長不知怎麽得到了消息,專門打電話向她道謝。
衡月大大小小做過的慈善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以公司的名義有,以她自己的名義也不少,實在疲於應酬。
但鑒於村長曾幫林桁諸多,她耐著性子公事公辦地應了幾句,掛斷電話前,順便問了村長一些關於林桁的問題。
“林桁爺爺奶奶病重的那幾年,林桁過得好嗎?”
村長沒想到衡月會問起這個,手機那頭安靜了片刻,村長歎息著回了三個字,“不太好。”
苦難多磨,林桁年紀輕輕養成這麽一副沉悶的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他過得太苦。
林桁爺爺奶奶老來得子,林青南出生後受盡溺愛,最終養成了個沒有責任擔當的窩囊廢。
等到林桁出生的時候,兩位老人許是從中得到教訓,管林桁管得十分嚴格。
大半輩子都隻知以黃土謀生的老人肚子裏沒多少學問,隻知道棍棒底下出人才。
因此林桁小的時候,挨了不少的打,隻要他稍有走歪路的跡象,就會結結實實挨上一頓揍。
但不知是林桁生來根骨不屈還是他爺爺奶奶的棍棒起了作用,林桁竟真的長成了這十裏八村心氣最正的一個。
十幾歲就開始一邊照顧爺爺奶奶一邊讀書,試問有幾個像他這麽大的孩子能做到。
村長告訴衡月,兩位老人年輕時下地損壞了根兒,最後那幾年病得沒辦法,林桁把他們節省多年攢給他大學的學費都從犄角旮旯翻了出來,看病吃藥辦喪事,忙活一輩子,錢全成了實實在在的棺材本。
但就是這樣,錢也還是不夠,不夠就隻能借,可村裏人看他一個孩子拖個老的,又有誰願意借給他。
借不到就隻好變賣家裏的東西,能賣的都賣了,所以才有了衡月去接他時目睹到的家徒四壁的清貧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