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番外之失路之人

陽春三月,紅杏天桃,仕女王孫皆來遊春。

蓊蓊桃樹下,衛啟渢望著眼前扶鬢簪花的少女,唇畔不由漾開一抹淺笑。

這是他的表妹,他青梅竹馬的表妹,他心儀已久的表妹。他覺著她是世上最幹淨的女子,就如同這滿山的桃李杏花,爛漫,純粹,令人一望而心嚮往之。

他得空便會跟她出來約見,給她帶著零嘴和小玩意,給她講他近來讀了什麽書,填了什麽詞,寫了什麽劄記。

隻可惜,這些都見不得光。

他思及此便斂了笑。

他對他的表妹溫錦一千個一萬個喜歡,但他的父親母親並不能接受她。一則是她出身不高,二則是她過於小家碧玉。出身在他看來算不得什麽,他全不在意這些。至於性情,他認為那根本不算是缺欠。

他母親總說溫錦身上一股小家子氣,但在他眼中,所謂小家子氣實則是可愛嬌憨,不過是因著母親對她存有偏見,這才看她不上,百般挑剔。

溫錦簪花罷,提著裙裾轉到他麵前,仰頭看他,滿眼期待:「表哥看我這樣可好看?」

他斂神低頭,微笑頷首,輕應一聲:「表妹怎樣都好看。」

溫錦噘嘴:「表哥總誇我這也好那也好,可何時才能將我娶回去?我眼下可是到了出閣的年紀了,表哥若再不來議親,說不定我爹娘就要將我許與旁人了。」

溫錦的話正觸中他的心事,他一時為難,再三寬慰她,讓她稍安勿躁。

溫錦不依,拉著他的衣袖撒嬌:「表哥每回都這樣說,我而今見表哥一回都要偷偷摸摸的,我也不能將表哥對我的好告訴旁人,甚至還要忍受那些人的多嘴多舌。表哥不知,有些人總在我背後嘀嘀咕咕的,議論我爲何到了年紀不說親,說我是不是沒人要。」

溫錦輕嗤一聲:「我怎會沒人要,我將來是要當衛家少奶奶的。」

衛啓渢原本見溫錦不豫,想再哄哄她,但不知怎的,她扯住他衣袖時他就有些不自在--他與溫錦雖時常私下見麵,但他始終守禮,從未跟她有過什麽身體上的接觸。及至聽到她後麵的話,他又有些不舒服。

溫錦長久以來似乎隻會使性子,極少顧及他的感受。

罷了,她天性率真,他遷就她些就好。

衛啓渢將自己的衣袖從她手裏抽出,理了理上頭的褶皺,道:「表妹寬心,我定好生遊說父親母親。大不了使些手段,逼得緊了,想來便差不離了。 」

他這樣說並非全是安慰溫錦,他這陣子的確在這般做。他是個孝子,極少忤逆爹娘,能令他這般跟爹娘對抗的人,這世上怕也隻有一個溫錦了。

父親向來看重他,母親更是幾將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這樁事還是有希望的。

終於,在他不知第幾次的據理力爭之後,父親勉強答應了他跟溫錦的事,隻是母親總還是不願鬆口。不過不打緊,他覺得等溫錦過門之後,母親會逐漸發現她的好,進而逐漸接受她。

總而言之,他盼了這麽多年、爭了這麽多年,終於柳暗花明了。

他在科考上頭也是春風得意,雖然差一元就能連中三元,但在他這個年紀摘得狀元的科名已經足以令他傲視同儕,也足以令他站在入仕的最高起點上。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的眼前一片坦途。他躊躇滿誌,他滿懷希冀。

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他預備告訴溫錦她不日便能嫁與他時,風雲突變。

他不慎墮馬,下身受創。

當他從疼痛中醒來,聽大夫支支吾吾地告訴他,他很可能自此不能人道時,待了許久。

身爲男子,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加摧折意誌了。這與風月無關,這是關乎尊嚴的事。

一夕之間,他從一個天之驕子變成了半個廢人。

他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怎麽會這樣呢,明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科場得意,又即將迎娶心愛的女子,他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瘋了一樣砸東西,他怒吼著讓衆人都滾出去。他歇斯底裏,他陷於崩潰,他已經做不回那個文質彬彬的溫雅公子。

他不想這樣窩囊地苟活於世,他寧可去死。

母親慟哭著求他不要尋短見,父親也含淚與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不定將來可以醫好的。

他這才逐漸冷靜下來。他若死了,爹娘當如何?再者,雖然他也看出大夫那意思幾乎就是醫好無望,但好歹他的命根子是全的,說不定就真如父親所言,哪一日忽然好了。

隻他眼下這般,是不能娶溫錦了,他不能害了她。

他憤恨不甘,但也無計可施。

然而他已經到了婚娶年紀,遲遲不娶親也是不成的,隻是他一直在竭力逃避而已。

終於有一日,他不得不直麵這件事。那天他跟父親被召到禦前議事時,永興帝談罷公事,大贊衛家子孫皆芝蘭玉樹、國之棟梁,得知他如今尚未娶親,忽然提出要爲他牽綫。

永興帝似乎以爲他至今未娶是因爲出了爹娘棒打鴛鴦之類的事,藹然問他可有中意的姑娘。

他當時直道幷無,永興帝瞧出他有心事,幷不肯信,再三追問。

父親擔心他一直悶頭說沒有會惹惱皇帝,便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好賴說一個。

他出事之後,婚事便成了個難題。父親的意思是選個門戶稍差的,這樣將來一旦起了紛爭,也好控製局麵。父親爲此還特特爲他遴選了幾家讓他自己選,隻是他都推了而已。

他知道父親那眼神是在示意他在那幾家裏麵挑個出來,可他幷不想。那幾家姑娘他連麵都沒見過,何況他如今這般哪有心思挑姑娘。

但皇帝還在等著他的答案,他有些騎虎難下。

正在進退維穀之際,他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半大少女的身影。

那是他當年於聊城蕭家暫住時曾見過的蕭家麽女,她跟溫錦一樣愛吃桑葚,他曾在桑樹林瞥見過她幾次。

他臨走前去爲溫錦摘桑葚時還遇見了她。她當時穿一身鬆花色扣綉襦裙,比四下裏的夏月風光更要明麗。她知他是要在臨行前帶著土産回京,笑著從自己的籃裏取了些桑葚放到了他的籃子裏,又與他說要如何儲存,這東西不禁放,容易壞。

他在聊城的那段時日裏,除卻拜訪過蕭家的長輩之外,跟其餘人都極少打交道。但他竟然對蕭家這個麽女尚存印象。

後來都察院副都禦使致仕,吏部爲補缺人選頭疼不已。父親無意間跟他說起此事,他便提起了蕭安。父親當時似乎聽了進去,過不多久,他便聽說蕭安調任副都禦使的調令頒了下來。

再見到那個蕭家麽女便是在京師了。衛蕭兩家有些沾親帶故的淵源,蕭安回京後,蕭家女眷也跟著來國公府做過幾次客,他又零零星星見過她幾回,但也隻是遠遠一瞥,不曾打過照麵。

他隻知道當年那個半大少女,如今已經長成了天姿國色的美人,不過她似乎還是喜歡穿鬆花色的衣裳,這顔色也的確適合她,將她明淨的氣韻襯托無遺。

永興帝等得不耐煩,再度催問他。

他心神不定,腦中紛紛亂亂掠過諸多畫麵,最後不知怎的定在了那個蕭家姑娘當初送他桑葚時的情景上。

他脫口道:「鄙族與鎮遠侯蕭家頗有世交,聞得蕭家麽女未得婚配,願結秦晉之好。」

父親聞言一驚,轉頭訝異望他。

他自己說罷也是一愣。蕭家門庭雖不及衛家煊赫,但也是京師裏數得上名號的世家,他如今這般狀況是不能與這樣的人家做親的,他不可能將自己的隱疾說出來,將來結的不是親而是仇,父親給他挑的那些門戶稍遜的才是明智之選,因爲這樣的人家好拿捏,也不怕樹敵。

可已經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皇帝今日興致頗好,已經說了祝賀的話,還命內侍去內帑挑些禮物當做新婚賀禮。

從殿內出來後,父親又氣又無奈,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終也沒有折回去跟皇帝說收回成命,他眼下自顧尚不暇,沒有那個多餘的心力。

橫竪也是要成婚的,娶不了溫錦,娶誰都是一樣。

洞房花燭原本應當是人生四喜之一,但他的新婚夜卻全然喜不起來。

他看著眼前風華灼灼的新嫁娘,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不舉,想起自己爭取了那麽久,最終卻也未能娶到心愛的表妹。

他自卑又憤恨。

他跟她成禮後便兀自合衣躺下,對她不理不睬。

親迎日一套儀程繁複異常,她似乎以爲他是因著今日過勞才會如此,也未說什麽,自己卸了釵環除了吉服,熄了燈穿著中衣輕手輕腳地入了床帳。

他隻闔了眼,幷未睡去。黑暗中,他感到她將他的錦被往上拉了拉仔細蓋住他的肩頭,又細心地幫他掖了被角,這才轉身躺下,沉沉睡去。

朦朧星月光輝透過帳幔逸散開來,他緩緩睜開眼,在影影綽綽的月華光影裏望了她背影一眼。

結了發合了巹,自此便是夫妻了。隻這妻子幷非他想要的,而他真正想娶的女子說不得即刻就要嫁作他人婦。

他心裏再度湧上一股惱恨不甘,心煩意亂,翻過身去不再看她。

翌日,他與她謁畢家廟,便去給祖母請安奉茶。

沒想到在祖母那裏遇見了他的堂弟衛啓濯。若說這世上有個人能讓他想要殺之而後快,那麼這個人非衛啟濯莫屬。他跟衛啟濯原本無甚大的齟齬,至多不過兄弟爭強鬥氣,但自從他墮馬受創之後,就一心想著如何報復。

當初他跟衛啓濯逞技縱馬,在將及終點時,衛啓濯忽然勒馬繞行,他與他相去過近,又衝得過猛,來不及扯轡,馬匹受驚,遂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這便是他如今變成了半個廢人的原因。衛啓濯事後解釋說他當時是爲了躲一個土坑,但他幷不相信。那個賽馬的地方是衛啓濯選的,他懷疑這是他的陰謀,他興許原本是想摔殘他,但最後陰差陽錯讓他變成了這樣。

不論如何,他覺得都是衛啓濯毀了他的一切。

他越想越是憤懣,從祖母那裏出來後,陰著臉回了自家院子,大步往內書房去,也不管身後的蕭槿。

蕭槿似乎是想追上來跟他說什麼,然而雪天路滑,她不慎摔倒。

他隻作不知。

他聽到身後傳來下人的驚呼,跟著便是一陣騷動。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群下人們一定在偷偷看他,看他究竟會不會上來扶一把。下人們最是精明勢利,一旦瞧出他不喜這個少奶奶,往後伺候時就不會多麽盡心了。

但他幷不會因著這個就多出一份閑心,於是他大踏步地一徑去了,將一切紛擾拋諸身後。

之後的幾月,皆是如此。

他幾乎當蕭槿不存在,她若是惹了他不快,他立馬一個冷臉甩過去。他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因而對於這個勉強娶回來的橫看竪看都不順眼。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他心裏的刺,他怨天尤人,他無法從陰霾裏走出來。

蕭槿也發現了他態度的異常,隻是她好像不太明白個中緣由。

終於有一次,她端著一壺烹好的雨前龍井送到他書房。

他心緒不佳,看也不看一眼,繼續低頭作畫。

她將托盤擱下,盯著他道:「夫君不與我談談麽?」

「別這麼叫我,我不習慣。」

她頓了一下,笑了一笑:「那好,二少爺,我們來談一談可好?二少爺可是對我有成見?若是,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總這麽憋著也不好,二少爺說是不是?」

「我對你並無成見。」隻是不喜而已。

「那二少爺鎮日在我跟前橫眉冷對又當如何說?我又非你的對頭,不是麼?」

「啪」的一聲,他忽地將筆按在案上,冷冷看她;「你難道瞧不出我不喜你麽?」

她沉默少頃,低頭望著那茶壺裏飄出的裊裊煙氣:「那你為何娶我?」

他被她問得一頓。

是啊,他為何娶她呢?為何當初他想到的是她、選的也是她呢?明明他還有很多選擇。

他也不曉得,或者說,從未去想過。

他答不出,甚至竟然因此有些窘迫,於是他重新冷起臉,趕她出去。

這是他出事後養成的習慣,以冰冷的麵目去掩飾他的一切尷尬與狼狽。

她拂袖而去,徒留一室茶香。

他心中難定,無心作畫,竟然繞過書案執起她端來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盞茶,品了一口。

滋味鮮濃,香氣怡人。

他禁不住朝她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點想追過去問問這茶是否她親手烹的,他不記得二房這邊有哪個下人有這等烹茶的好手藝。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才把人趕走就追上去,這種打臉的事他幹不出。他踟躕半日,終是擱下了茶盞。

罷了,不問也無甚妨礙。

他婚前與蕭槿照麵不多,新婚期間也未多留意她,因而他一直以爲她跟大多數閨秀一樣沉靜,但是逐漸的,他發現自己這位妻子的性情似乎有些超出他對於閨閣女兒稟性的理解。

她竟然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渢渢」。

她竟然在他潔癖發作鄙視她吃蝦時,指著他吃的春不老蒸乳餅說裏麵夾的春不老是以糞爲肥長大的。

她竟然從此之後真的就不在私底下叫他夫君了,幷且也沒再主動來給他送過茶湯,除非他母親逼迫。

他說不清自己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更加不想去梳理。他出事之後,就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什麽都不想管,幷無更多的心力去琢磨這些。

溫錦終於還是嫁人了。他以為他會因此痛徹心扉,但他在聞聽這個消息時,並沒有他預想中的激動。

他好像隻是有些不甘。

他有些不懂自己的心緒。但他緊跟著又想,興許這隻是因爲他已經麻木了。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他聽說溫錦上花轎那日哭得幾度昏厥,他覺得他應當去看看她,她這樣都是因爲他,他擔心她出事。她平日裏總是嬌弱愛哭,萬一想不開便不好了。

於是他尋了個空與溫錦私底下見了一麵。他成婚之後就一直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但諸因使然,他隻匆匆見過她一兩回。這回去見她,他也不想長談,畢竟她已成婚,萬一被她夫家人發覺什麼,於她而言實在不利。

可溫錦的態度讓他心頭滋味難言。

溫錦一上來就要抱住他哭,不住訴說她是何等思念他,不住訴說鬱家的吃穿用度是如何不如人意。

她哭哭啼啼地講述著自己的委屈,幷且再三表示她其實完全不在意他的隱疾,她隻想跟他廝守在一起,他當初就應當讓皇帝給他們賜婚的,何必選個不喜歡的蕭槿。

他瞧見她要伸手來抱他,竟然閃身躲開了。等溫錦撲了個空轉回頭幽怨望他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

他自己也怔了須臾。但隨即他又想,興許隻是守禮守慣了,亦且她如今嫁了人,若是被人瞧見跟他抱在一處,那還得了。

他隻是下意識地爲她好而已。

想來是這樣的。

他寬慰溫錦之時,聽著她一遍遍暗示他可以休了蕭槿然後再娶她,便不由攢眉。

溫錦見狀,哽咽著問他是否嫌棄她嫁過人。他脫口道了句「不是」。

他不是嫌棄她嫁過人,甚至他方才完全未曾想到這個問題,他的心思居然在她前頭的話上麵。亦且,他瞧見溫錦提起蕭槿時那厭惡的神色,心裏竟然掠過一抹不快。

他覺著心裏煩亂,匆匆辭別溫錦回了府。

他雖然不在意蕭槿,但也幷不想讓她知曉他跟溫錦私見的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蕭槿最終還是發現了他的秘密。幷且,還順道向他求證不舉的事。

他當時竟然感到一絲慌亂。不過很快,他又開始不滿。

蕭槿對於他私見溫錦之事竟然並沒有多大反應,她的憤怒主要在於他騙婚的事上。

他忍了半晌,終究還是沒忍住,衝口而出:「你聽說我去見她,都不難過麼?」

「為何難過,我又不喜歡你,」她冷冷瞪他,「我就是覺得你寡廉鮮恥而已!」

他張了張口,竟不知何言以對。

她堅決要與他和離,他一聽就火了,冷著臉跟她說和離的事想都別想。

兩人爭執不下,他奪門而出。

自此之後,兩人關係愈僵。他有時候晚歸,她就隨口譏他是否去尋溫錦去了。他回回都賭氣承認,又表示他逢著三節兩壽就會去找溫錦。

她無動於衷,輕飄飄看他一眼,居然還點頭祝他玩得盡興。

他氣得瞪了她半晌,堵得一宿沒睡好。

於是帶著極端複雜微妙的心情,他又去找了溫錦一回。隻這次他竟總盼著蕭槿能半道殺過來,帶著往他浴桶裏倒辣椒水的氣勢。他想看看,她親眼瞧見他與溫錦並肩說笑是何種反應。

但可惜,蕭槿始終未出現,他也幷不能笑出來。

他與溫錦再度來到了從前時常約見的那片小樹林,但他的心境已經迥異。

正是夏日光景,蟬鳴不休,他對著遠處山色出神時,忽聽溫錦一聲尖叫,回頭便見溫錦白著臉撲過來。

溫錦原本坐在草地上,此刻嚇得跳將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叢,要往他懷裏鑽:「表哥,我看到一隻蠍子!」

他隻看到草叢裏有東西動了一下,幷沒瞧見什麽蠍子,但是不論如何,他的身體已經快於思緒,先行躲開了溫錦。

溫錦一頭栽到了地上,他竟然也不太想拉她起來。

不過他倒是藉此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回他去溫家做客,筵席闌了之後,他去園子裏跟溫家的幾個子弟談論製藝。後來溫德將那幾個子弟支開,溫錦獨身來會他。

兩人正情沾意密地互訴衷腸時,他忽覺手指一陣劇痛。急低頭一看,驚覺是被蠍子蟄了。

他疼得倒抽冷氣,起身欲走。

溫錦忙拉住他,看著他已經紅腫的手指,滿麵心疼之色,低頭就要爲他吸出毒液。

他感動不已,但卻抽回了手,自己忍著劇痛將毒液吸了出來。

他之後每每回想此事,都覺得這是兩人情篤之證,她甘願爲他吸-毒,他不捨她犯險,自己忍痛將毒液吸出。

可是眼下,他忽然想,他當初那下意識的舉動,好像幷非出於心疼。

而是嫌棄。

他感動是真的,但他心底裏不想讓溫錦的口水沾到他的手指上,盡管他當時劇痛難忍,盡管溫錦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

他自小就有潔癖,他一度以爲在溫錦麵前時會例外,但事實上幷非如此。他至多隻能在小處上忍一忍,過了就不成了,譬如吃蝦的問題。

溫錦知他因爲愛幹淨而不喜吃蝦,但仗著他對她的喜愛,她曾特地在私底下喂他吃蝦。他滿以爲他爲了不讓她失望就能破個例,但那蝦仁臨到嘴邊,他還是忍不住避開了。

他從前根本沒有深入去想過這些事,但是如今,他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攥起了拳頭。

溫錦這回委屈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撒著嬌質問他是否不喜歡她了,又撅著嘴說他定是被蕭槿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去。

他霎時冷了臉:「不許你這樣說她。」

溫錦一驚抬頭。

「往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他鄭重道,「我把從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我們已經不可能成就眷侶,你跟鬱勛好生過日子。」

溫錦驚慌不已,在後頭竭力追趕,哭著問他為何忽然對她這樣冷漠。

他原本不想理會,但想想覺得還是應當給她個解釋。

他停步回頭:「我並不愛你,或者確切說是不如我想的那樣喜歡你。」

溫錦大呼不信,哭喊著詰問他的心是否轉到了蕭槿身上,又問他若真是不愛她,爲何還來跟她私見。

他低垂下頭。

他的心如今在蕭槿身上麼?他這回要好好理一理。至於為何出來跟溫錦私見,起先是不甘心,總認爲自己娶得不如意,想看看溫錦的近況,後來則基本是在跟蕭槿賭氣了。

實質上,他這幾回跟溫錦出來,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聽到溫錦的抱怨就覺得煩躁,聽到溫錦撒嬌也覺得渾身難受。

他的情緒已經這麽明顯了,爲何他頭先遲遲沒發覺呢?

果真是年少不知愛。

歸家的路上,他特意往蕭槿時常光顧的酒樓拐了一趟,買了兩份紅燒大蝦命人送去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