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家時,蕭槿正在打理賬目。
母親幫著祖母料理庶務,蕭槿嫁過來後就給母親從旁打下手。母親與蕭槿不對付,時常刁難她,譬如刻意將積攢了許久的賬目扔給她核對。
但這些從來難不倒蕭槿。她對賬的速度比老資格的賬房先生都快,連算盤也不用敲,隻盯著看幾眼就過,偶爾拿筆在紙上比劃幾下。
他有一回拿起她寫的那一堆鬼畫符看了半日也沒看懂,蕭槿折返瞧見,奪過紙似笑不笑地問他瞧出什麽名堂來了,他說沒看懂似乎有點對不住他狀元的科名,但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的教誨他是自小謹記的,不懂裝懂的事做不來。
所以他憋了半日憋得臉通紅,狼狽地跑了。
他斂了神,叫蕭槿暫停手頭事,過來吃蝦。
蕭槿驚奇地盯他半晌,問他今日是不是摔壞了腦子。
「路過順手買的而已,」他坐下望她,「往後你盡管在我麵前吃蝦,我不會再凶你。不過我有個要求--你來餵我一隻蝦。」
蕭槿不可思議地瞧他半晌,仿佛是爲了驗證他腦子是否真的摔壞了,執箸夾起一隻蝦送到了他嘴邊。
他對上蕭槿投來的目光,又垂眸望了一眼色澤鮮亮的蝦肉,竟然覺得這東西似乎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那一縷縷鮮美的香氣在鼻端繚繞,竟勾得他食指大動。
怪不得蕭槿總愛吃這個,瞧著便很是美味。他望著她的麵容更覺平添食欲。
就在他張口欲咬住那塊蝦肉時,心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
蕭槿是知道他對蝦多麽抗拒的,他此番吃了她喂的蝦,要如何跟她解釋呢?說他很可能已經喜歡上她了麽?若他當真這般說了,那之後又當如何?跟她服軟致歉,好生過日子?
他房事上頭不行的,根本沒法和她做正常夫妻。即便蕭槿能夠寬宥他,他也不能想像在兩人意恰情濃之際,要如何麵對他在雲雨之事上的無能。他那物件根本無法硬挺,他屆時可能會羞窘欲死。
他思緒一路轉至此,心裏那道爛瘡疤又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忽然惶恐起來,但又不想讓她看出他這沒頭沒腦的狼狽,於是他習慣性地冷下臉逃走。
他隱約聽到蕭槿在他身後哂笑一聲,嘀咕道:「明明對蝦嫌棄得很,偏要逞能,果真是摔壞了腦子。」
他步子略略一頓。他想回去跟她解釋,但他的停頓也隻是一瞬,很快就又加快了步子。
仿佛是要奔命,仿佛隻要走得再快一些,他就可以逃避這種令人絕望的窘境。
然而現實是非但窘境逃離不了,紛爭也越積越深。
他不僅要跟蕭槿就和離之事不斷爭持,還要斡旋他母親跟蕭槿的仇怨。
他母親自打他出事之後就變得性情偏激陰厲,蕭槿嫁過來之後,她百般刁難。後頭她發覺他對蕭槿越發上心,居然變本加厲地針對蕭槿。
他有時候完全想不明白身爲長輩爲何要這樣折騰自己兒媳婦,難道他會因爲喜歡蕭槿而變成不孝子麽?但他母親幷不管這些,他母親似乎固執地認爲蕭槿會將他搶走。
他起先是不管這些的,後來他心思放在蕭槿身上之後,就開始幹涉。
一日,他歸家後聽小廝跟他說母親又責罰了蕭槿,這回將她關了禁閉,不給吃喝。
他一股怒氣竄上來,當下衝去找母親理論。
出乎意料的,母親比他還要激動。
母親憤憤指責他自從娶了媳婦之後就跟她越發離心離德,又說他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爲了媳婦就能這樣跑來找她麻煩。
他覺得母親簡直蠻不講理,他跟母親表示若是不將蕭槿放出來,他就帶著人去把房門砸了。
母親的眼神忽然陰鷙起來。
「你現在就可以去將房門砸了把你媳婦領出來好好哄著,但是你記住,」她冷冷一笑,「你隻能護她一時。你想一想,你一日之內能有多少時候是待在府裏的?」
他身子一震。
「你越是護著她,我就越是要折磨她,你一旦離家,我就變著法兒地給她使絆子紮筏子!你有本事便永遠不要離家,永遠不要往衙門去,一直守著你媳婦。否則,你幫她便是害她。」
他瞠目半晌,氣得發抖,不知作何言語。
好半晌,他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母親難道非要拆散我們才肯罷休?」
「拆散?我隻是在教養你媳婦罷了。你難道沒發覺她一身劣性?你看看她是如何頂撞我的,你去打聽打聽哪個世家媳婦膽敢對婆母這般不敬!你再看看她是如何對待你的,你看她可有個低眉順眼的柔順模樣?她就是欠收拾,你再這麼心軟慣著她,她還不上天?」
他僵在原地,隻覺又可氣又可笑。
他遽然發覺他已經無法跟母親對話了,他感到無力,無力又迷惘。
他確實不可能一直守著蕭槿,他一日之內也不可能比母親待在府裏的時候更長。蕭槿雖有祖母撐腰,但母親身爲婆母,若是成心想找茬兒,她總是避不過的。
他毫不懷疑母親會因為他對蕭槿的極度維護而有加無已地對付蕭槿。
他怎會攤上這樣的母親呢,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呢?
他出來時,滿心無力。
但他還是不能什麼都不做。於是他開始暗中幫助蕭槿,比如派人給她送飯,比如仿著她的字跡幫她將罰抄的經卷抄完。
隻是,這些全是藉著妹妹衛韶容的名義做的。
一來他不想跟母親再起衝突從而使得婆媳矛盾更加尖銳,二來他不想麵對蕭槿的質問。
他也不知能逃避到幾時,但逃過一日是一日,在他的不舉被醫治好之前,他都無法麵對這個半廢的自己。
他一直都在暗中找尋良醫,自打他發覺自己對蕭槿的心意之後,想要醫好隱疾的願望便愈加迫切。
不久,母親又爲他尋來了一位大夫。他已經記不清這是換的第幾個大夫了,他有些麻木,但仍舊抱著一綫希望。
與此同時,他的煩心事裏又多了一樁。
溫錦又開始頻繁地來找他。但她幷非打著幽會的旗號,而是來請他幫忙。從溫德在官場上遭遇的麻煩,到鬱勛的升遷之事,大的小的,林林總總,她都來找他求助。
他原本不欲多事,但溫錦拖到這個年紀才嫁人是他造成的,他也曾經因爲自己年少時對感情的懵懂無知而給了溫錦太多希望,他覺得他是虧欠溫錦的,他覺得若非他當初的年少無知,溫錦如今應當可以嫁得更好。
所以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援手,能幫則幫,算是還債。
但溫錦越來越貪,提出的要求也越發過分,他還因著再度暗見溫錦被蕭槿誤會。
幾次下來,疲憊不堪。
他覺得他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遷就溫錦了,他對她的虧欠已經還得夠了。於是在溫錦又一次跑來請他在溫德的拔擢之事上搭把手時,他斷然拒絕了。
溫錦苦求無果,忽然發起怒來,含淚大聲斥責他喜新厭舊,負心薄倖。
他聽到溫錦這般言語,一股怒火猛地竄上。
蕭槿指責他薄倖他都認,但溫錦這樣說,委實沒良心。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她卻得隴望蜀,蹬鼻子上臉。
至此,他算是完全認清了他這個表妹的麵目。什麼幹淨純粹,她當年是否真的單純他不知,但眼下這個溫錦,令他感到麵目可憎。
他跟溫錦徹底絕交,也跟父親母親交代,往後斷絕跟溫家的一切往來,溫家人上門,一律不見。
解決了溫家這一頭,他也算是了卻一樁麻煩。
他開始積極接受醫治。他發現新換的那個大夫似乎確有些本事,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轉好。
他慢慢振奮起來,他的臉上多了些笑。
他越是用心體會跟蕭槿的相處,就越是認識到自己從前的年少無知。
他之前一直認爲自己不願跟溫錦有所接觸是因爲守禮慣了,兼且不想褻瀆她,但如今回頭想想,他其實隻是抗拒而已,他內心裏幷不想跟她親近,就如同他麵對那些總想往他身邊湊的脂粉一樣。
但蕭槿就不同了。
他從前不肯承認蕭槿容貌比溫錦美,但也隻是嘴上不認而已,心裏是知道溫錦無論容貌還是氣度都及不上蕭槿的。實質上蕭槿身段也極好,纖穠合度,前胸後臀挺翹豐滿,腰肢卻盈盈一握,手臂跟腿更是修長纖瘦,偏偏一身肌膚還瑩白似雪,幽香暗生。
她穿著質料柔軟的羅緞寢衣坐在床上跟他說話時,他總是難以集中精力,總是不由自已地生出綺念,雖然她多數時候都是在諷刺他。
不過他都被她刺習慣了,她哪一日若是沒刺他幾句他都覺得少了點什麽。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他以前一直以爲男歡女愛沒甚要緊,花前月下詩酒茶香才是最美妙的事,他身爲自小深受儒教理學熏陶的文人,更是對雲雨之事持謹慎之態。
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他從前總覺得這簡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發現他以前真是天真。
他心裏的這些想法從未告訴過蕭槿,他對蕭槿的態度轉變也幷未令他們的關係緩和下來,反而他死活不肯和離的態度惹惱了她的娘家人,於是他被蕭岑打了一頓。
她被他母親勒令給他上藥,他這次不想幫她解圍,他就想讓她能多陪陪他。
可她為他上藥時還總拿溫錦調侃他,他滿心不豫。她就完全瞧不出他是喜歡她的麽?
他的煩鬱尚未結束,就又發現了一件事。
衛啓濯那廝竟然對蕭槿存著別樣心思,簡直是個齷齪醃臢的衣冠禽獸!
雖然衛啓濯極力掩飾,但他還是撞見了他看蕭槿的異樣眼神。他怒氣衝衝地跑去警告他,讓他不要打什麼歪主意,衛啟濯卻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裏發慌。
他竟然有些害怕。
他自小骨子裏便驕傲得很,極少有害怕的時候。麵對官場上的風雲變幻他都未曾怕過,如今竟然開始害怕。
他身有隱疾,他在所有正常男人麵前都要低上一等。何況,衛啟濯仕途比他順遂……他忽然想不起來自己與衛啟濯相比,在哪上頭有絕對的優勢。
他不願在衛啓濯麵前露怯,遂重提舊事,指著衛啓濯的鼻子表示將來定要報當年墮馬之仇。
衛啟濯冷笑道:「二哥若要這麼細算的話,你我之間的仇恐怕理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理得清楚。光是你施計令衛啓泓一直懷疑母親是繼室、他的生母另有其人這一條,就可以說道半日了,二哥說是不是?」
他聞言一頓,衛啟泓那件事確實是他使的計,大房這麽多年的鶏犬不寧也都跟這個密切相關,甚至他懷疑衛承勉的死也跟衛啓泓脫不了幹係。
但那又如何呢?這些就能抵償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創傷麽?當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衛啟濯!甚至掐死衛啟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況這廝還覬覦蕭槿。
衛啓濯倒是坦然承認了他對蕭槿的心思,他似乎幷不怕他知道。
衛啟濯盯著他,目光裏滿含譏誚:「從前隱瞞不舉之症騙她過門的是你,娶了她卻又嫌棄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著她去見溫錦的是你,任由你母親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強留她的人還是你,你覺著這世上之事憑什麽都讓你一人占全了?」
他一口氣堵在喉間,底氣不足,色厲內荏道:「我與槿槿的事輪不著你來置喙,你這齷齪東西憑甚來指責我?」
「我確實傾慕於她,但傾慕歸傾慕,我不會勉強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願。若她對你有情,願意寬宥你,願意留在你身邊,那麽你就跟她好生過日子,我不會將我的意願強加於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讓她再受你母親的氣,你身爲兒子身爲丈夫,要會理好母親跟妻子的關係。」
「不過目下的狀況是,她對你無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涼了心。不是所有涼了的心都可以焐熱的,你當初對她漠然視之時,就應當想到後果。」
衛啟濯笑得諷刺:「你沒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個時候不是一心懊惱沒娶著你的溫表妹麽?你覺得她不如你的溫表妹嬌軟可人,但你可曾想過,你那般待她,她會在你跟前撒嬌服軟麽?我倒是見她跟堂妹談笑時,態溫軟,瞧著便是個性同玉潤、可愛率直的姑娘。」
「不過其實你眼瞎與否也還在其次,你與她,始於欺騙,她跟你婚前亦非兩情相悅,她平白被你騙進來,你母親還四處造謠說她不能生養,你認為她應當原諒你、接受你麼?」
他麵對著眼前的衛啓濯,忽然惱羞成怒,憤憤離去。
他不想承認,但他知道衛啓濯說的是對的,他跟蕭槿之間的問題太大了,禍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來。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隻要他不跟她和離,這便是改不了的事實。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鏡前仔細拾掇了一番才轉去臥房。
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經換上寢衣的蕭槿。她幷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著衣鏡前左右對照。
「最近臉好像變圓了,」她小聲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臉頰,輕嘆道:「何以解憂,唯有暴瘦。」
他不禁輕笑出聲。她聽見動靜轉頭望來,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見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裏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發燒了。」
他見她不吱聲,看著她道:「你怎的不說話?」
她翻他一眼:「你發燒與我說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現成大夫麽?」
「你來探探我的額頭。」他說話間便去抓她的手。
她後撤躲開,徑直躺到了最裏側,背過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應,她挪到哪個屋子他便跟著挪過去,她認爲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對,末了不再折騰,但每回睡覺都要躺到最裏側,離他遠遠的。
他被她這麼晾著,很是尷尬,但有些話他還是要跟她說。
「你往後警醒一些,仔細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他對著她的背影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要睡了。」
他攢起眉:「我與你說正經的,你一定要留個心眼兒。」
蕭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誰會打我主意?你又發什麼瘋?」
「你生的這般樣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麽?」
「你說誰傻乎乎?你才傻乎乎。」
他氣道:「你難道不傻麼?你要是真不傻,怎會不知……」
「不知什麼?」
怎會不知我喜歡你。但這話他如今還說不出。
她見他閉口不言,譏誚道:「渢渢,你要真發燒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閑得慌就去作你的畫填你的詞,不要鎮日在我跟前說些有的沒的,我不想聽你講話。不過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願意跟我和離了,歡迎來找我。」
她看他張口語言,抬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實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溫表妹去。」
「我早就不跟她往來了!」他情緒一時激動,待要繼續說下去,她已經倒頭躺下,不再理會他。
他對著她露在錦被外的腦袋幹瞪眼。
還是要等。等他的病徹底醫好,他就可以卸下心裏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這一日似乎遙遙無期。
他曾在某個夜晚忽然醒來,睜眼望著蕭槿的背影便再難入眠。他悄悄靠過去,見她仍在熟睡,輕輕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懷裏。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氣。她一頭烏髮柔軟順滑,纏繞指間,他一顆心便要軟得化開。
他做賊一樣擁她半晌,軟玉溫香在懷,不知何時,竟覺身體有些異樣。
他心裏猛地一動。
他好像是有了反應。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頭查看。
果然硬挺起來了。隻是持續時間似乎不夠長,硬度也不足。但這已經足以令他興奮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個專爲他診治隱疾的大夫,他想知道還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爲大夫會說不必等多久,沒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愈之路仍舊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語重心長,「更不可在治愈之前行房,否則前功盡棄。」
他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但爲了不前功盡棄,他願意忍耐。
轉眼間,他跟蕭槿已經成婚九年,但兩人全然不似積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來告訴他說蕭槿喝醉了,他當下便急急趕了過去。他揮開一眾下人,伸手去抱蕭槿,但她即便醉酒也還記著仇,不肯給他抱。
他見她難受得彎腰欲嘔,一時又氣又急,二話不說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掙揣了好幾回,將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樣子,還踢上去幾個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擔心的是她從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聽他的話,他隻好狼狽地左擋右護,以防摔著她。
除夕夜爆竹聲聲,他背穩她,抬頭望了一眼被焰火點亮的遠方夜幕。
他已經許久未曾真正體會過年節的喜慶了。自從他出事之後,他滿心怨恨,自暴自棄,節慶的熱鬧隻會令他更加煩躁。
今年的除夕於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蕭槿從早晨起就沒跟他說過話,他晚夕與同僚長輩酬酢時,一直在喝悶酒--他極少飲酒,今次卻想趁著除夕宴飲大醉一場。但他喝到一半聽說蕭槿醉酒,扔了爵盞就奔了過去。
鍾鼓樓傳來二更鼓點。不多時便進入下一年了。
下一個年頭,他與蕭槿成婚便滿十年了。下一個年頭,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蕭槿的僵冷關係又是否會有轉機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隻覺茫茫夜色裏一片淒迷,幾乎要將他腳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風砭骨,黑夜無邊。
他仿佛一個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終於撐到了臥房,他小心地將她放下來,長舒一口氣。
方才進門時,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沒看自己的衣裳,隻專心幫她拍背。
他覺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這事若是放在從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他的潔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換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覺--他也隻有在她喝醉時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麵了。
她並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著「渢渢是壞人」。
他溫聲軟語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漸睡去。
他坐在床頭低頭望她。
蕭槿雖然總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反觀他--
他如今都不願去回想他從前辦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幫她掖被子,就如同當初新婚夜她的舉動一樣。
「渢渢確實是壞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輕聲呢喃,「渢渢喜歡槿槿卻不敢說出來,渢渢明知道槿槿想離開卻不放她走。」
「渢渢自卑自厭又自私,渢渢怯懦敏感又執拗,但是渢渢也在改變,渢渢真的很愛槿槿,槿槿應該能慢慢發現的,是不是?」
「縱然現在未發現,將來也會發現的,總會發現的,總會轉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未來還很長,我們還可以共度很多個除夕,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好似是爲了平定自己心頭那股遽然湧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複這番話,幷緊緊握住她的手。
仿佛這樣,他們就當真能永不分離。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體真的在一日日轉好,雖然轉好的速度十分緩慢。他覺得他已經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終堅持說還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醫術,但因這大夫令他的隱疾有了起色,他對其信任有加,從前未曾懷疑過什麽,如今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開始質問大夫究竟爲何還要等,究竟要等到幾時。大夫隻是敷衍幾句,轉回頭便連夜遁走。
他至此已經可以確定這其中另有蹊蹺了。於是他告了假,根據搜羅到的綫索,一路追蹤查訪。
半月之後,他終於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詰問之下,大夫終於吐露實情。
原來,這大夫是被溫德收買了。溫德下了血本籠絡了這個大夫之後,交代說可盡力診治他的隱疾,但是一定要在將好時想法子拖延--在用藥上用些心思拖延治愈時間,幷要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