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原來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來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來他後來的那些隱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間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樣。
他命人將那大夫綁了,跳上馬車風馳電掣般地往家趕。
坐在快得幾乎要飛起來的馬車裏,他的心也仿似要飛起來。
他終於可以去將一切都告與蕭槿知道了。雖然這也需要一些勇氣,因爲她對他積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麵對她。
但他決心已下。他要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他要讓她知道他從前說了多少謊。
那一年上元節,他帶回來的那枚烏銀戒指確實是對戒裏麵的一枚,但幷非做給他與溫錦的,而是做給他跟蕭槿的。
他那個時候已經跟溫錦言明瞭他幷不愛她,每回跟蕭槿賭氣鬥嘴說他是出去找溫錦的時候,實質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涼風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幾句嘴,照常出去喝涼風。他在街上轉悠時,瞧見那對戒指,覺著十分別緻,就買了下來,打算兩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後他又跟她吵了起來,於是再度不歡而散,幷且還讓她誤會了個徹底。
他深深吸氣。他從前也幾番想與她解釋,但礙於自己的隱疾,他不知說了之後當如何收場,便一直憋著。
如今終於可以拋開這些顧慮了。
他滿以爲他很快就能見著蕭槿,然而他揣著滿心激動回府之後,卻發現蕭槿出走了。
他問了一圈後才知,蕭槿藉著歸寧的由頭離京南下了。
算算時間,說不定他們的馬車還曾在路上交錯駛過。
他一瞬之間竟有些慌張。他害怕她會一去不返,但他緊跟著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荒謬,她隻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娘家還在京師,她能去到哪裏呢。
就在他逐漸平靜下來時,衛啓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預感的事還是發生了,衛啓濯逼迫他跟蕭槿和離,否則他跟他父親往後的仕途危矣,他母親也休想再在衛家繼續待下去。
他知道衛啟濯這話絕非玩笑,如今的衛啟濯完全有這個能力。而且,衛啓濯爲了蕭槿,大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個泥淖裏。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娘。衛啓濯也正是掐住了他這個死穴。
可他還是不願放棄蕭槿。
於是他跟衛啓濯開始了對峙僵持。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地傳來消息,蕭槿回京了。
蕭槿回京了,卻幷未回到國公府。因爲她執意留在侯府養病,幷且不願見他。
他仔細打聽了才知道她病勢沉重。他一時慌亂,他跪在嶽父嶽母麵前懇求他們讓他見一見蕭槿。但無濟於事,他們不願違背蕭槿的意願,亦且他們也痛恨他。
雖是夏日,他卻覺過往的風吹在身上,徹骨的冷。
衛啟濯為蕭槿四處求醫時,他亦裂裳裹足,遍尋良醫。可無論何種努力都於事無補,蕭槿的病況迅速惡化。
終於有一日,衛啟濯找到他,迎頭就打他一拳,聲音冷得刺骨:「她幾無求生意誌,你害她至此,滿意了麽?」
他因爲見不到蕭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來的,但蕭家人對他嚴防死守,僅肯讓他找來的大夫留下一試,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聞言一愣。
他頭先還想不通,蕭槿素日一向康健,爲何這回一個肺熱病便會沉重至此,原是如此。
蕭槿垂危那日,竟然還是衛啟濯讓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終究是未能入得蕭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門外苦苦哀求,從日頭高懸跪到日薄西山,眼看著大夫一個個被請進去,又一個個搖頭嘆氣出來。
入夜後飄起了雨。他跪得渾身僵冷,眼睛卻一直盯著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瓢潑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綫,他卻始終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經不奢求能入內探視蕭槿,他隻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仿佛發起了燒,頭痛身楚。恍惚之間,他想起了他臨行前不久的一樁事。
他那日歸家,蕭槿帶著滿麵倦色來書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書跟公文案牘都擱在書房,故而這地方於外人而言是禁地,蕭槿也很少來,尤其是主動來。
所以他看到她尋來時很是驚喜,但看到她麵上倦容又是一頓。
她還是來跟他說和離之事的。她的態度極其誠懇,聲音極其疲倦。他覺出不對,蹙眉問她是否又被母親責罰了。
「你問這個有什麽用,」蕭槿撐著額頭,「你是會安慰我還是會爲我出頭?」
他張了張口,想說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隱疾未愈,就又開始徬徨--這始終是他心裏一塊爛瘡疤,無論何時觸及,都會激起他的驚懼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裏百轉千迴時,蕭槿繼續道:「我最初發覺你娶我的真相時,一度怒不可遏,你不願害了你表妹,就來害我,我跟你什麽仇什麽怨?所以我當時情緒也很激動,如果可以,我真想將你的嘴臉昭示天下。可笑的是,外頭那些人還總說你對我如何情深,說我多年無所出,你也獨守著我一個。」
「後來我逐漸冷靜下來,我覺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幾場,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會放了我,畢竟誰會喜歡無休止的爭執對抗呢。可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你竟還是不肯鬆口答應和離。」
「我知道你有心結,我中間也試圖與你坦誠相對,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你的態度呢?我說到一半你就冷著臉讓我出去。幾次下來,我也不想再費那個勁了。」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你不肯和離,我也沒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 意,我覺得你就是在惡意吊著我。我嫁與你這些年,隻覺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蕭槿笑了笑:「我仔細想了想,你長得人模狗樣的,又才氣潑天,若是把我騙進來之後跟我主動坦誠,全心待我,我會不會被豬油蒙了心喜歡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過日子。」
他倏而抬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覺得應當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歡被欺騙,尤其在婚姻這種終身大事上頭,何況中間還橫著一個溫錦。」
她緩緩籲了口氣:「放了我,另娶個肯忍氣吞聲的、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回來吧,你跟你母親都省心。」
他聽她再三提和離,心裏發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釋一下,但又總想著來日方長,等他確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盤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裏逐漸收神。若是他當初就跟她說清楚,事態是否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
他轉著這些念頭時,忽聞屋內傳來一陣慟哭聲。
他的心立時一提。
不多時,衛啓濯從屋內出來,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雨聲很大,但衛啟濯的聲音還是顯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
他茫然抬頭,以爲自己聽岔了,從地上爬起來就往蕭槿房裏衝,卻被衛啓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說不見你,你不能過去。」衛啟濯的聲音雖啞,卻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聲「滾開」,揮拳打過去。衛啟濯側身避開,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渾身顫抖,嘶聲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衛啟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捫心自問,她嫁你十年,你都為她做過什麼?你隻一心縮在自己的殼子裏,瞻前顧後,又不肯放過她。她雖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脫不了幹係!」
他幾乎不曾聽衛啓濯在說什麽,隻盯著房門看。不一時,便有丫頭抹著淚出來跟他報喪,說三老爺跟三太太請他離開。
他這回不得不信了,因爲他跟著就看到強忍悲痛的蕭安出來主持後事了。
他登時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跪倒在地。
怎會這樣呢,幾個月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體陷於麻木,他的思緒陷於停滯,衛啓濯毒打他時他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過來的。等他的神魂終於回歸一些,他抱起蕭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溫錦報仇。
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溫德始終都認爲他是對溫錦有情的,斷絕往來隻是因爲被蕭槿所惑。溫德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搭上了那個大夫,打探虛實,看他的隱疾是否可以被醫好,等得到確切答案之後,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盤。
溫德確實也是想讓他的病被治好的,畢竟他好起來了,溫錦嫁過來才能有子嗣,但他並不想讓他跟蕭槿行房。後來他的身體轉好,溫德擔心蕭槿懷孕,便一再授意那個大夫拖延。與此同時,溫錦又暗中跑來蕭槿跟前挑釁示威,以達到盡快拆散他們的目的。效果也的確好,蕭槿跟他的關係愈僵。
溫德膝下無子,到底是想藉溫錦這個女兒往上爬的。但鬱家門庭不夠顯赫,不能成爲他官場上的奧援。溫家人以爲隻要拆散了他跟蕭槿,他就能娶了溫錦。
何其可笑。
他幾尋溫錦不著,便去找溫德對質。
溫德起先不肯承認,後頭見他逼得狠了,這才認了下來。但他說這其實是溫錦想出的主意。
「姐兒還是對你有情的,不然也不會操心著你的這樁事。隻她不願看著你跟旁的女人恩愛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溫德這樣對他說。
他不知溫德這是否推脫之辭,但他相信溫錦幹得出這等事。溫錦在他已與她說清楚的情況下還跑去蕭槿跟前耀武揚威,其無恥可見一斑--可惜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他要報復溫家人。但溫錦似乎提早聽到了風聲,居然不知所蹤。至於溫德,他原是要殺了他的,但衛啓濯居然出來攪局。
他知道衛啟濯就是不想讓他痛快地報仇。
他本想尋機報復,但很快,又一樁事擺在了他麵前。
他的嶽家人不肯讓他將蕭槿的靈柩抬回國公府,更不肯讓蕭槿葬入衛家的祖墳。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跟蕭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結髮夫妻,將來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蕭家的態度堅決,衛啓濯更是出麵幫著蕭家,父親受了衛啓濯的脅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將他架了回去。
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他也不知該找誰來援手。他如今隻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難比登天。
蕭槿故去之後的一年多裏,他每日抱著她的牌位過活,到晚寢息時也不肯離手。
仿佛她還留在他身邊。
他時常對著她的牌位發呆,亦或撫視良久,昵昵喃喃,緊擁不放,哭哭笑笑,聲聲念叨著再不分離。
人皆道衛家那位二公子瘋了,他也覺得自己是瘋了。但他更盼著自己盡快死去,這樣就可以去找蕭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盡。他聽聞自盡之人的魂魄會困於天地之間,不得輪迴轉世。這可不行,他不要當個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蕭槿解釋清楚。
他盼了許久,終於盼來了離世解脫的那一天。
他知道衛啟濯是如何報復他母親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實上,他對他母親也存著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絲人倫良知,他恐怕會做出弒母之事。
蕭槿那日來書房尋他時帶著滿麵倦容,確實是因爲他母親。他母親又趁著他不在家中當衆刁難蕭槿,給蕭槿難堪。而她這樣做的緣由僅僅是因爲心中不快,要拿兒媳婦出氣。
他真的恨,恨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母親。他固然有錯,但他跟蕭槿走向末路,他母親難辭其咎。
所以他臨死前也不肯見他母親。他知道他母親會因此承受怎樣的苦痛,但他並不想去理會這些。
這都是報應,他就是要報復他母親。
臨終之際,他全無恐懼悲傷,他居然覺得異常平靜安穩。
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命人取來一把菱鏡照了一番。他發現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憔悴不堪。
太難看了。他頂著這副形容,要如何去見她呢?他竟然為此發愁。
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動,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來,他驚異發覺,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時!
此時他尚未遇見蕭槿,身體也完好無損,大錯尚未鑄成。
他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激動。他覺得這是上天憐他,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這一回定要從最開始就好好待蕭槿,他還要報前世未報之仇。
他要彌補所有的缺憾。
此時他已經開始跟溫錦私下往來了,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將錯就錯,在溫錦麵前繼續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著溫錦。等拖到懷慶大長公主來京,他就可以正式開始他的計劃了。亦且,他沿著前世的軌跡走下去,興許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蕭槿還能如前世一樣嫁給他。
但是蕭槿那邊的事進展得卻不順利。她好像不太喜歡他,她更喜歡她那個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腦袋,她不肯拿他遞過去的傘卻等著她表兄來接。
他心裏酸得很。她那個表兄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書生,哪裏及得上他?
偏偏他還不能表露自己的這些情緒。
不過蕭槿還是跟從前一樣遲鈍。她既然也知他有潔癖,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著滿地雨水來給她送傘呢?她竟然完全沒看出他對她的不同。
幸好她來京之後,她那個表兄幷未跟來。但更大的問題來了,她居然答應了衛啓濯的提親。
他聞聽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衛啟濯。他縱馬跑去蕭家,他想抓住蕭槿質問她究竟怎麽想的,爲何統共也沒跟衛啓濯見過幾麵就能答應嫁給他。
但他在侯府門外冷靜半晌,終究是沒有進去。
他還要等著自己的那個劫數過去,萬一他這一回仍舊逃不過墮馬受創的命運,他就退出,就當從未認識過蕭槿。他不能保證自己再度變成前世那樣之後能冷靜自持不發瘋,他不想再讓她陷入前世那樣的困頓之中。
於是,他眼看著蕭槿鎮日與衛啓濯情投意洽,心裏波瀾翻覆,卻隻能忍著。
同時,他的報復計劃也即將展開。
前世溫錦曾闖下彌天大禍。她在去徐安嫻府上做客時,打碎了懷慶大長公主的父皇禦賜的玻璃石兩麵硯。當時他也在徐家酬酢,溫錦慌亂之下找到他,讓他一定幫幫她。
硯台摔碎時,衆人幷未看清是誰打翻的,隻知是溫錦跟袁琬之中的一個。
袁琬是袁泰的孫女,這件事鬧起來,不僅對溫錦不利,對溫家也沒有半分好處。所以他當時極力幫溫錦斡旋,又苦求父親出麵去大長公主麵前討個人情。
大長公主也許是看了衛家的麵子,也許是看袁家也被牽涉進來怕皇帝爲難,最後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這一回,他不會再幫溫錦。並且,他要利用這件事來報復。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嫻討了一封請帖,讓溫錦去徐家赴宴。
等溫錦闖了禍,他就在暗中推波助瀾。袁家是絕不會認下這件事的,幷且還會因此跟溫家結仇。依照袁泰那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往後必然不會放過溫家,他再推一把,溫家就敗了。
至於溫錦,出了這等事,呂家不會再要她,她的未來會就此毀掉。但這並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他會再給她加一樁罪,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這一回的情形有所變化,被捲進來的不是袁琬,而是蕭枎。
他當時恨不得劈死蕭枎這個礙事的。但機會已失,對付溫家隻能從長計議。
他去見溫錦最後一麵時,發現自己重提舊事仍會不可抑製地激動。但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青梅竹馬的情意,他看到她隻覺得噁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溫錦虛與委蛇時就覺得渾身難受,他有時候想起溫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後的事情就越發不受他控製了。蕭槿還是嫁給了衛啓濯,而衛啓濯竟然恢復了前生記憶。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陣風來,猛地將半掩的窗牖吹了開來,吹落了案上幾張殘畫。
衛啟渢撒然驚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著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睜眼望去,油燈如豆,滿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雲南歸化。他從正四品的僉都禦史變成了一個未入流的驛丞。
他又夢見了前世今生的諸般種種。那一幕幕愛恨糾葛,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撿起地上的大氅與殘畫。
畫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籃,彳亍桑林。但無論是何種情態,總是穿著一身鬆花色的襦裙,明麗如夏花。
是蕭槿,他畫的都是蕭槿。
隻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總覺他無法將蕭槿的神情韻致描摹得盡,蕭槿身上有一種靈氣,一種難以名狀的、令人見之不忘的靈氣。
仿佛日精月華皆彙於她一人身上,望見她便身心安舒,滿腹溫柔。
他總是不能畫得令自己滿意,但還是一幅幅繼續畫。
他想留下一幅影像來。
他擔心有朝一日蕭槿的容顔會在他的腦海中模糊,他想想便惶遽不已。
十年太長,時光的細流可能會消磨他的記憶。
他還是想回去見她。即便此生不能再見她,他也想謹記她的容顔,若來世還能遇見她,他不想跟她對麵不相識。
他總還是頑固地想再與她攜手的。他發覺自己重返年少時代時,就預想好了一切。
他要跟前世一樣再娶蕭槿。他要做這世上最溫柔最盡責的丈夫,他絕不會再凶她,他會跟他母親抗爭到底,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委屈。如果她問他爲何對她這麽好,他就告訴她,他早在最初便對她念念不忘。
但這些終歸隻是他的假想,他後來發現蕭槿也有往生記憶,幷且無論如何不肯原諒他。
他從箱籠裏翻出一幅已然泛黃的舊畫,慢慢展開。
畫上池中紅綠鯉魚往來翕忽,池邊立著一頭低頭望魚的驢。然而生機盎然的畫卷上,卻沾著斑斑血跡。
這是蕭槿新婚夜時他於臥雲亭中揮筆劃下的,畫作既成,耳聞成禮鼓樂,一口鮮血湧出。
他一直都收著這幅畫,但極少拿出來。
風吹得窗扇吱呀作響,寒氣灌入,燈火瑟瑟。
他的思緒卻越飄越遠。
他又想起了那年除夕夜的情形。他背著醉酒的她在寒夜裏默然行路,遠處天幕被焰火照得明如白晝,四外炮竹聲聲入耳,此起彼伏,時遠時近。
他雖覺得這些熱鬧都與他無關,但仍是在展望著下一個年頭的光景。黑夜淒迷,他也試圖尋出一條路來。
那時的他雖則迷惘又徬徨,但身邊還有蕭槿,總還是存留著希望的。
而眼下,他已經孑然一身。
衛啟渢遽然一笑。
前世的他何其幼稚可笑,總是作繭自縛,總認為時光還長,一切都來得及。
他一點點將案上書畫收起,輕輕念誦《留別妻》。誦到最後「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兩句,他入神良久。
無論「復來歸」還是「長相思」,似乎都沒有多大效用。
相隔一世,他仍然尋不見自己的出路。他仿佛永遠都徘徊在迷途上,永遠都惶惑無依。
他的未來何在,他的明天將會如何,他並不確切知道。他總是住在自己圈畫出的囹圄裏,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他會等來他想要的結果麼?也許會,也許不會。
或許一別就是一生,也或許還有一番際遇等著他。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
人生能得幾個十年呢,最怕的是冉冉老將至,區區心已疲。
他尋來一根長針獨自挑燈花。
一聲輕響,火焰瞬時更亮了一些,燒紅成結的燈花卻應聲落地。
他於燈前煢煢孑立,對著地上那幾成灰燼的燈花出神,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