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槿將眼前幾人打量一番,發現都是京師有頭有臉的幾個公侯之家的夫人,有一兩位算起來還是她的長輩。但即便如此,她們的態度仍舊十分恭敬。

蕭槿而今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她是有後台的小妖精了。她在府裏時,下人們幾乎拿她當菩薩供著,而今又已分家,衛承勉是個極其和善明理的公爹,她的日子過得簡直不能更舒心。

至若日常出門走動,更是衆星拱月一般。仕宦勛貴無不想跟衛啓濯攀交,想找他辦事的、想得他提攜的人實在太多,衆人又皆知衛啓濯視她如珠如寶,於是紛紛發動自家夫人來巴結她。她每回出去做客,都覺得主家的佳餚玉液、古玩珍奇都不要錢似的,全往她這裏塞。

眼下這幾位,顯然又是來請她去白吃白喝去了。不過她如今有孕在身,胃口缺缺,也不想動彈,於是禮貌地回絕了。

那幾位世家夫人有些訕訕,又看向不遠處正教兒子掄鋤頭的宰衡大人,似乎在思量著是否要去跟這位足以左右她們丈夫兒子仕途的當朝宰輔見個禮。

蕭槿適時出聲:「諸位自便就是,夫君不喜被人打攪。」

女眷們這才放了心,恭恭敬敬地跟蕭槿告了叨擾,結伴離去。

蕭槿輕哼一聲。她可不喜歡什麽大姑娘小媳婦跑去衛啓濯麵前晃,她們再看一會兒,她就要趕人了。

謝元白等人見衛啟濯掄鋤頭掄得認真,正猶豫著究竟是要頂著被宰衡大人嫌棄的風險上去打個招呼,還是裝作沒看見轉身走人,就瞧見宰衡大人跟衛小公子各拎著一筐野菜給蕭槿過目。跟著,宰衡大人將兩筐野菜交給了長隨,一家三口一起往山基處的涼亭去。

「宰衡要與蕭夫人和小公子休憩去了,」謝元白轉頭道,「咱們也轉去別處吧。」

餘人對於不用跟宰衡打照麵是求之不得的。不過瞧見方才宰衡蹲在草地上那一幕,倒是對宰衡寵妻之說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紛紛開始盤算著怎麽能讓自家女眷跟蕭槿攀交。

唯有江辰一人出神。

當年那個鄰家女孩已經成了衆人仰望的一品誥命,未來也將再加上國公夫人這層身份。然而他仍舊覺得啾啾還是當年的啾啾。雖然他上回跟她打照麵還是在多年前來京赴考會試之前的那個上元夜,但他依然能從遠觀所見的神態氣韻瞧出來,她這些年幷沒有變。

隻是不知,她還是否喜歡吃桑葚和糖葫蘆。

江辰斂目,心頭滋味難言。

能夠看出,衛啓濯極其寵她,也將她護得極好。這樣便好,這樣他便放心了。

江辰輕籲口氣,一扯韁繩,轉頭對身側同僚道:「走吧,既是不打算打攪,那就莫要被宰衡大人瞧見了。」

蕭槿坐在亭子裏時,看著眼前不住噓寒問暖的衛啓濯,心裏很是觸動。

她原本是想去爬山的,這邊的山有磴道,而且又低又平緩,她爬起來不會吃力,多動一動對胎兒也有好處。但她如今月份淺,衛啓濯擔心出岔子,又擔心累著她,不肯答應。她自己想想,為保險起見,也便未作堅持。

往亭子這邊來的路上,他又極度小心,一直攙扶著她,唯恐她磕著碰著。等她入了亭子坐下,他又招呼丫頭給她添茶倒水擺點心,轉回頭還不忘問她冷不冷,要不要取來袖爐暖手。

實可謂無微不至。

蕭槿微抿唇角,拉他坐下,掏出一方香羅帕認真給他擦了擦臉上的細汗,說他方才挖野菜辛苦了,讓他坐著歇息。

衛嘉霽坐在對麵看完了整個過程,默默吃了一口細巧蒸酥,提醒道:「爹爹該唱歌了。」

衛啟濯正打算趁著這個氛圍握住蕭槿的手低聲說幾句私話,聞言起身在兒子的包子臉上輕輕戳一下:「你去找找卻才那幾隻鹿,找見了來與我說。」說著話便交代身邊幾個長隨跟隨兒子左右。

衛嘉霽心道哪來的鹿,鼓了鼓腮幫子,仰頭道:「那若是尋不見鹿如何是好?」

「若是尋不見鹿,你便四處走走,寫五首詠春的詩,歸家之後我要檢查,」衛啓濯在兒子腦袋上拍了拍,「乖,不要走太遠。」

衛嘉霽不情不願地應下,乖巧地跟蕭槿打了聲招呼,回身出亭。

蕭槿看向折回她身邊的衛啓濯:「你為何要將兒子支走?是不是擔心自己唱得太難聽惹兒子笑話?」

「我唱歌很好聽的,」衛啓濯將自帶的椅子掇到她身側,挨著她坐下來,「隻是兒子在場,我不好意思唱而已。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很靦腆的。」

蕭槿扯了扯嘴角,心道這個真不知道。

衛啟濯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裏:「你想聽什麽?」

蕭槿想了一回,道:「唱一首《擊鼓》吧。」

「詩經國風裏的那首?」

蕭槿點頭:「就是那個。我特別喜歡裏麵的那四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首是講戰事的,不太合適,我倒是想到一首,李太白《寄遠》十一首裏的最後一首。」

蕭槿笑道:「好啊!你唱,這首我不太熟,我聽聽詞兒。」

衛啓濯輕輕打了幾下拍子,起了調:「''''愛君芙蓉嬋娟之豔色,色可餐兮難再得。憐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極兮意已深。朝共琅玕之綺食,夜同鴛鴦之錦衾……''''」

衛啓濯的嗓音原就清潤,平日裏說話宛如敲冰戛玉,唱起歌來更是清絕拔俗,聽來如飲醇酒醴泉,通身舒悅,滿心清通。

蕭槿本也沒指望他唱得多麼好聽,但他甫一起調,她便不由驚艷。細聽之下,又由衷感慨太白之作果然不同凡響,及至聽到「夜同鴛鴦之錦衾」這句,她便有些赧然。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最後兩句才是重頭戲。

「''''美人美人兮歸去來,莫作朝雲暮雨兮飛陽台。''''」一曲終了,衛啓濯轉頭看向蕭槿,問她覺著如何。

蕭槿低頭。

「陽台」語出《文選》,指男女合歡之所,與「巫山」義同。宋玉的《高唐賦序》裏麵「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一段便是神女在與楚懷王歡會之後說的,纏綿綺艷。太白在此應是援引此典。

蕭槿紅著臉偏過頭去:「唱得很好。」

「哪裏好?音好?調好?還是詞好?」

蕭槿轉頭瞪他一眼:「你是故意的!」

她雙頰暈紅,水眸橫波,這一瞪全無威勢。衛啟濯握住她的手:「啾啾說的什麼,我都聽不懂。不過,我為啾啾獻歌罷,啾啾是否也來唱一首?也要是纏綿婉孌的才成。」

蕭槿窘迫道:「我……我給你唱《擊鼓》吧。」

「不成,換一個。」

蕭槿被他幾番哄勸不過,麵頰愈燙:「那我……我唱《圈兒詞》。」

衛啟濯聞言一笑:「朱淑真的?」

蕭槿低低應了一聲,醞釀一番,輕聲開唱:「''''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蕭槿唱著唱著,瞧見衛啟濯含笑的眉眼,耳尖紅得滴血。中間幾度想要罷唱,但都被衛啓濯拉住哄著繼續唱下去。

唱到最後兩句「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她起身拿手背貼了貼自己滾燙的臉頰:「我唱完了,咱們走吧。」

衛啟濯坐在椅上望著她,微微一笑:「往後你也時常唱給我聽好不好?」

「不要,唱多了你就覺得稀鬆平常了。」

「你可以每回都唱不同的,這迴唱《圈兒詞》,下回就唱《上邪》。」

「我不會唱那麼多詞令怎麼好?」

「我可以教你,我會唱很多。」

蕭槿瞠目:「既是如此,爲何放孔明燈那回你不唱給我聽?」

衛啟濯拉住她的手:「我適才說了,我麵皮薄,不好意思。你回想一下,我當時是不是還紅了臉?」

蕭槿也記得他當時是紅了臉,但她後來一直都覺得那是火光映的,臉紅肯定是她的錯覺。

衛啓濯瞧著麵現困惑的蕭槿,嘴角漾起一抹笑。

他原本是不太會唱歌的,畢竟他平日裏也不需要唱給誰聽,酬酢歌吟這種事他也不會去做。但自從那回蕭槿逼著他唱情歌之後,他就特特去研究了一下曲調。

她喜歡的事,他都會竭力達成。

蕭槿很快也想到了這一層,隻覺心底一陣柔軟。她低頭道:「你往後若想吃我做的羹湯點心,便與我說一聲,我一定爲你下廚。」

「這些事以後再說,你的當務之急是安心養胎,」衛啟濯在她小腹上輕拍一下,「生個健健康康的小娃娃,霽哥兒還等著做哥哥。」

蕭槿在心裏補了句,你的衣裳也等著小娃娃們繼承。

蕭槿被他拉著手時,感受到手指上的木戒,心裏一動,抬手湊到他麵前:「你快說,這上麵究竟刻的是什麽?肯定不是我抱著一隻大貓對不對?」

黃楊木質地光潔、紋理細膩,木雕開始時呈乳黃色,時間愈久,顔色愈深,這枚黃楊木戒指歷經十幾載,色澤轉深,戴在她瑩白如雪的春纖上,愈顯古雅。

衛啓濯端視少頃,諧謔笑道:「你知道你爲何越發愛我了麽?」

蕭槿一怔搖頭。

他麵上笑意暈開,將她拉到身前:「因爲你每日都將我與你的木雕戴在身上。」

蕭槿心道果不其然。她一早就隱約猜到了上麵刻的八成是她跟他,因而幷不意外。隻她低頭細細端詳半日,心頭浮起一絲疑惑,追問道:「那哪個是你?是你坐在石臺上抱著我還是我坐在石臺上抱著你?我們那是什麼姿勢? 」

衛啓濯幷未答話,隻是望著她笑個不住。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