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也這麼說。不過娘親也說沒關係,我想怎麼就怎麼,不用管那些。」
「自然。從今天開始,在舅舅這裏也是,你想怎麼就怎麼,不用管那些。」
張得勝難得見樓臨這樣開懷,在旁邊湊趣兒:「到底是嫡親的舅甥,小主子和陛下倒生得有幾分相似,可見有緣,也難怪陛下一見了就喜歡得不得了!」
無憂抱著樓臨的脖子,軟綿綿問他:「那舅舅,你可以把我拋高高嗎?」
樓臨笑:「無憂不怕高麼?」
無憂很愛嬌地搖了搖頭,把手伸出來,比成一個很高的姿勢,笑嘻嘻地:「不怕哦!在家的時候爹爹每天都會給我拋高高!可好玩兒啦!」
樓臨的心如被針紮了一下。
那瞬間他連笑出來的力氣都沒了。
片刻之後他才重新收拾好表情,狀似無意地問:「無憂很喜歡爹爹罷?」
無憂頓時就笑得更甜了,狠狠一點頭,「當然啦!爹爹對無憂最好啦!每天都跟我玩兒,會給我拋高高、騎大馬,還會帶我和娘親去草原上騎真的馬!可開心啦!」
樓臨竭力忍住心中那點酸楚,故意板著臉道:「那無憂就不喜歡舅舅嗎?」
無憂忙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小狐狸一樣地道:「無憂以前沒有見過舅舅麼……可是今天一見到舅舅,無憂就最喜歡舅舅啦!」
樓臨摸了摸她天真的臉,笑了一笑,沒說話。
真是宴宴的女兒,連撒嬌都一樣。
無憂卻以為他生氣啦,伸出兩根手指指著天,學人家發誓:「真的!無憂最喜歡舅舅了!」
樓臨就真伸長手臂把她高高舉了起來,「咱們小無憂要拋高高啦!」
他舉著無憂在半空中來回蕩了好幾圈,無憂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小臉興奮得通紅,不時尖叫著,一會兒又指揮他快點兒,一會兒又命令他慢點兒,小手亂七八糟在空中揮著,灑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等她再也叫不出來了,隻能細細地喘著氣,無憂才算終於玩夠了,樓臨把她放下來,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舅舅也讓無憂騎大馬好不好?」
無憂轉了轉眼睛,故意說:「我怎麼能騎在舅舅身上呢?嗯……這是……這是霜姑姑說過的不合規矩!」兩條小短腿卻已經纏緊了樓臨。
鬼靈精。
樓臨忍俊不禁,抓著她的腿,讓她坐穩了,「無憂在舅舅這裏,不用講什麼規矩,想怎樣就怎樣。」
無憂眼神亮了,趕緊伸出一隻小拇指,去勾他的手,「那舅舅跟我拉勾!」樓臨的手從善如流地握住她的,然後拉了拉。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無憂生怕他反悔似的,一口氣念完,然後在他頭頂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樓臨不用看她,都知道她現在是個什麼表情,最終也隻是縱容一笑,目光無限傷懷。
無憂騎在樓臨的脖子上,摟緊樓臨的脖子,在他耳邊甜甜蜜蜜地道:「舅舅真好!舅舅全天下最好!」
樓臨被她哄得直笑,陪了她一下午,無憂才從他懷裏爬下來,小聲說:「舅舅,我得趕快回房待著了。」
樓臨不動聲色地笑,「怎麼,小無憂也有怕的人?」
無憂衝宮門口的方向努了努嘴,捧著臉沮喪道:「娘親要回來了……」
樓臨摸了摸她的頭,目光深深的,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過她看什麼人,半天之後才笑一笑,溫聲道:「放心,你隻管進去,舅舅待會兒來救你。」
無憂歡呼著衝過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大聲道:「舅舅最好了!」說完便拔腿跑了,站在殿門口還衝他揮手:「舅舅,等會兒你一定要來呀!騙人是小狗!」直到樓臨點了頭,她才兔子一樣鑽了進去。
*
玉疏剛剛從三公主府上回到長樂宮,就有宮人上來傳話,說陛下身邊的張得勝來了,帶著聖旨來的。
玉疏不知為何,因此也隻笑道:「讓他進來。」
張得勝半分姿態也不敢拿,隻笑道:「陛下說了,公主不必跪接,可坐著聽旨。」
在涼城久了,玉疏早已不在這種無用的客套上下功夫,聽了這話,也真穩穩當當地坐著,抱著無憂,聽張得勝宣了旨意。
張得勝來長樂宮傳了樓臨的話,才恭恭敬敬地對玉疏笑著說:「恭喜殿下了。」又轉身對無憂鞠了一躬,笑出了一臉的褶子來:「老奴也給小公主賀喜了。」
原來樓臨剛剛的聖旨中,將無憂封為了長樂公主,還賜了襄城為長樂公主的封地,食邑十萬戶,幾乎位比諸侯王。
玉疏原以為不過是些珍奇的金玉珠寶玩器,想著收也就收了,倒未想到樓臨忽然如此重禮。
她搖了搖頭,淡淡道:「公主之女,本無爵位,便是破格恩封,郡主爵已算僭越。無憂身無寸功,怎能承公主爵,還賞她封地呢?她小小年紀,擔不起這樣的大福分,還請公公轉告陛下,趁聖旨還未廣發出去,便收回成命罷!」
張得勝背後一凜,忙道:「殿下不比別人,從小就和陛下情分甚篤,何況北延一戰,殿下居功至偉,如今不過是給咱們小主子一個蔭封而已,小公主福德深厚,哪有什麼擔得起擔不起的……」
無憂睜大眼睛聽他們說話,大約也聽懂了七八分,兩手捧著臉,眼珠子轉了轉,就要腳底抹油——開溜。
誰知剛動了動,就聽玉疏的聲音不冷不熱傳來:「站住。」
無憂一僵,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皺成了一隻苦瓜,眉眼耷拉下來,就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了。
玉疏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和張得勝說話。玉疏知道此事張得勝做不了主,便打發了他,才似笑非笑看著無憂,「出息了,嗯?誰跟娘說,自己一直乖乖待在清和殿,沒有闖禍的?今天見了誰?」
無憂哪裏知道娘親隻是從張得勝來了,就推出她今兒真出去了呢,她是素來知道娘親的性子的,見狀再不敢瞞,笑嘻嘻撲過去,抱著玉疏的腿,撒嬌道:「娘親,舅舅可好了。有這麼————好!」她用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姿勢,「娘親,雖然我是第一次見舅舅,可是我特別喜歡他。」
玉疏垂下眼睛,隻是笑,摸了摸她的頭,「那是你舅舅,自然疼愛你,就像三姨,不也是很喜歡你麼?」
無憂搖搖頭,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她這個年紀獨有的天性中的敏銳,扳著手指對玉疏說:「舅舅很疼我,好像和三姨又不大一樣。舅舅還說,要送一份大禮給我!」
玉疏垂下眼瞼,聲音淡淡地:「哦?」
見玉疏有些不信,無憂還特地強調了下:「是真的!舅舅說之後我就知道啦!舅舅可是天子,天子說話,自然一言九鼎!原來舅舅所說的大禮,便是要封我當公主麼?」
「娘親沒有不信。你說的話,娘親怎麼會不信。」玉疏目光柔和地看著女兒粉嫩的臉,從容一笑:「你舅舅說話,也的的確確是一言九鼎的。明天記得去謝恩,知道麼?」
無憂乖乖點頭應了,看玉疏神色平寧,以為此節就揭過了,正在竊喜,就見玉疏陡然沉下臉來,問:「無憂還沒告訴娘親,怎麼會亂跑出去的呢?」
無憂忙收起上翹的嘴角,可憐巴巴地再撲上去,雙手雙腳纏著玉疏,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認錯再說。
「娘親,我錯了。」她覷著玉疏,見她不為所動,愈發哭喪著臉,「人家真的……真的沒有亂跑!就在長樂宮的小庭院裏待了一會兒,誰知、誰知就正好遇上舅舅了。」
玉疏一眼就看穿她的小把戲,十分溫柔地問:「娘親出門之前,是讓你待在哪裏反省?」
「嚶嚶嚶,娘親不要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啦!我真的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亂跑了!娘親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無憂扭股糖似的黏在玉疏懷裏,心下就是一顫。
玉疏哼了一聲,見無憂都快縮成一團了,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來將她抱著,「下次再亂跑,出了什麼事,可別叫你娘給你擔待!」
無憂見玉疏氣漸平,又沒忍住本性,小小賤了一句,「出了事娘親不擔待我,那還要娘親做什麼?」
玉疏柳眉一豎,實在沒忍住,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要將她胖揍一頓,「哼,要娘親做什麼?你娘現在就給你看看,要娘親做什麼,哈?」
玉疏的手還未落下去呢,無憂就張開嘴一通嚎,恍若已被揍得哭爹喊娘。玉疏望著自己高高舉起,離她的屁股還有十萬八千裏的手,久久無語。
她怎麼就生出這麼個小無賴了呢?
無憂正趴在玉疏腿上,隻管咧著嘴幹嚎,粉嫩的小臉上幾滴鱷魚淚,忽然一抬頭,就瞧見門口的一個人來。她臉色一喜,跳下玉疏的膝蓋,就伶伶俐俐往門口溜去,張開雙臂就要他抱,甜甜叫道:「舅舅!」
玉疏冷笑,在她肉多的地方輕輕拍了幾下,看她這麻利勁兒,就知道這機靈的小鬼頭壓根沒事。
樓臨無言俯身,把無憂抱起來,也不動彈,隔著這十來步的距離,向殿內望去。
殿中端坐的玉疏也正好看過來,那一瞬間一切都好像凝固住了,匆匆忙忙行禮的張得勝、旁邊端著茶盤正要上茶的銜霜……都漸漸淡去了,隻剩樓臨抱著一個小小五歲女童,如當年一般,踏進長樂宮裏,將玩累的小玉疏送回來。
數年時光紛繁而過,許多記憶忽然在腦海中回溯出來——在這座宮殿裏的——柔軟的、溫情的、曖昧的、旖旎的、苦痛的記憶。
一切散去之後,歲月終於還是被定格在了現在。
玉疏無聲笑了笑,又對無憂招了招手,聲氣平和從容:「無憂快下來,不許在你舅舅身上放肆,仔細你舅舅生氣。」
無憂雖然還很想黏著樓臨,但她其實是很怕娘親的,尤其是娘親這種什麼情緒都不露出來的樣子。她忙鬆了手,想跳下去,卻又被樓臨下意識摟緊,不能動彈,又聽樓臨道:「我怎麼會對宴宴生氣。」
他那樣認真地盯著玉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叫玉疏的唇齒一時都像黏住了,像是極粘膩的糖,可是細細咀嚼了,又有些微微的酸苦。她忽然說不出話來,隻是垂了頭,輕輕地苦笑出來。
無憂本能地覺得殿中的氣氛有些滯漲,小鬼靈精又轉著眼珠,笑嘻嘻地:「是呀,娘親,舅舅不會對晏晏生氣的。」她故意小大人一般拍著胸脯:「舅舅可喜歡晏晏了,娘親別擔心。」
「無憂年紀小,便惹你生氣了,擔待她便是了,何必罰她。她聰明,好生教導,會改的。」
玉疏不語。
樓臨抱著無憂,一步步走近。
嘭。
嘭。
嘭。
明明他的腳步聲根本沒有什麼聲音,玉疏卻總覺得聽到了什麼響聲。也或許,隻是什麼人的心在跳而已。
他終於走進,站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把無憂放了下來。
無憂看看二人,兔子一般溜到玉疏身後,抱著玉疏的腰,隻伸出半個小腦袋看熱鬧。
玉疏靜靜望著他。
樓臨也靜靜望著她。
許久之後,玉疏終於勾出一個明媚笑容,輕聲道:「哥哥。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