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裏一瞧,一張竹床,上頭鋪蓋倒也齊全,躺著一個人,一看身量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隻怕坐監無事,大天白日隻好睡覺,也不曾上了三大件兒,瞧著腿腳上都沒傷,方才放了心。上前來正要喚他,忽聽得對麵身後那間牢房裏頭有人笑道:“三兄弟好豔福,有個小娘子過去了。”
唬得喬姐兒花容失色,回身看時,再沒半個人影,又聽見三郎的聲音道:“這是我渾家,原要裝睡慪她過來,瞞不過哥哥的法眼。”喬姐兒見丈夫醒了,也顧不得對麵那人作怪,回身上前來扶他起來,見進來幾日,人也黑瘦了,又摸了摸身上,隻有些皮外傷,到底忍不住紅了眼圈兒道:“在裏頭沒受苦吧……”
三郎搖了頭,柔聲說道:“早起妹夫傳話說你要過來,正等著,怎的不聽人勸,這裏雖說還算整齊,外頭過道裏醃臢,娘子金玉一般的人,何苦為了小人受這樣罪過。”
喬姐兒待要哭出來,又怕街坊那位花二爺拿住了話把兒取笑,隻得抹了淚勉強笑道:“這一回案子雖然不大,卻是得罪了人的,怕人在監裏給你小鞋兒穿,非要我親自來瞧瞧方能放心的。”一麵打開了食盒,端出幾樣酒菜,現汆的魚湯,服侍三郎來吃。
三郎見有這樣好菜,因笑道:“難為你倒想著,這幾日監裏雖說沒餓著,吃慣了娘子手藝,再吃這牢飯就咽不進去了。”說著,對喬姐兒使個眼色往對麵監中。
喬姐兒會意,把飯食湯水分了兩份,另裝了一個食盒,往對麵監中過去低聲道:“伯伯萬福。”那花二爺在監裏聽見,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唱個肥喏道:“不敢勞動弟妹玉體。”
碧霞奴待要隔著牢門欄杆,一碟一碟遞了菜品進去,那花逢春大手一揮道:“如何恁的費事。”伸手捏住了欄杆上頭的鐵鎖,隻聽哐啷一聲,那鐵鎖竟給他生生的捏碎了。
碧霞奴往日裏也曾見過丈夫練功,不過是莊家把式,拳腳槍棒,如今見了這樣的真功夫,倒好似往日裏集上聽的講古評話一般,不由得驚歎道:“花二哥好手段……”
那花逢春雖是個豪俠,一生未侵女色,見這標致媳婦兒盛讚自家,倒臊個大紅臉,抓了一把蓬蒿也似的頭發笑道:“嗨!這不值什麼,弟妹愛瞧,我傳了三郎這手藝,家去演給你看。”一麵開了牢門,接過了食盒,自去監中坐了。
見這幾樣吃食十分精致,早就勾動了饞蟲,打開裏外套間兒,撩開前後槽牙,風卷殘雲一般吃一個溝滿壕平。一麵讚歎道:“老三,怨不得你每回到了監裏,被人的時候總是長籲短歎的,原來家中有這樣百伶百俐的娘子,前兒還說多留你住幾日,今兒見了弟妹,才知道你在監裏受多大罪過了!”
三郎夫妻兩個給這沒溜兒的大哥一鬧,多少減了些離情別緒,喬姐兒回在自家監房裏打發丈夫吃了飯,叫他多喝些鮮魚湯,見帶著鐐不方便,自家捧了碗,調羹挑幾個魚圓子,送到唇邊吹得溫涼不沾了,才送到三郎嘴裏。
張三郎吃了一回,也是杯幹碗淨的,一麵笑道:“倒難為你肯喂我一頓飯吃,此恩必不能忘也。”喬姐兒見他牢獄之災中還不忘掉文哄自家開心,又是歡喜又是委屈,當真人隻不好說出來。
一時吃畢了,將案情委委婉婉的說與丈夫知道,不等三郎發作,投體入懷親近丈夫身邊柔聲說道:“常言道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爭,他們辦事不地道,自有天譴,倒犯不著咱們市井小民拿命去掙,如今你並不是一身一口在這裏,我既然嫁入張氏門中,便要終身靠你,弄性使氣的事情做不得,況且外頭一竿子人,難道都為了咱們的仇吃了掛落不成?依我說事情完結之後,咱們換個地方再整基業,倒也使得……”
三郎聽見始末緣由竟是唐縣尉家中一再欺負上門,原本動了雷霆之怒,身上鐵鎖都給他激得哐啷作響,如今見妻子柔情規勸,反倒多了許多顧慮,自己仗著拳腳功夫快意恩仇倒也使得,旁人不說,渾家這般嬌弱,若是犯下案子海走天涯,隻怕摧殘了花枝兒也似的身子,更何況妹夫又在衙門口兒裏當差,弟弟是個童生,老家房產地業甚多,豈是說走就走的……
歎了一聲,心中暗道,原想著市井人家恩愛夫妻,一聲恬淡甘老林泉也是好處,誰曾想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與世無爭倒成了罪過,至此心中暗暗有了爭強好勝之心,隻不肯講明,點點頭道:“娘子說的我都理會得,如今快到而立之年,再不是毛頭小子了,豈能做那以武犯禁的勾當。”
喬姐兒見他麵色如常,方才放心,一麵商議如何抓撓銀子的事情,說起那陳氏姨娘來,心中十分為難,她與自己雖然沒甚過節,隻怕恨透了二姐兒夫婦兩個,要她出麵對證,倒不是那麼容易。三郎一時無法,隻得答應讓出秀才第的房屋田產來,那婆娘愛財,若是動之以黃白之物,倒還有些機會。
商議已畢,外頭牢子進來,也未敢高聲,因笑道:“跟三爺、三奶奶回,時辰也不短了,哥兒幾個身上都擔著幹係,外頭縣尉老爺已經三令五申不許放人進來,這也都是何頭兒的人情……”
碧霞奴會意,不願給人添麻煩,趕著收拾了兩個食盒,勉強對三郎笑道:“多虧弟兄們看顧你,如今見了麵,我也好放心,你隻管歇著,外頭的事情自有我們照應,過堂時多說和軟話兒,招得太爺動了真氣可不是玩的……趕明兒我再來瞧你……”說到此處已是滿麵淚痕,隻怕丈夫瞧見了傷心,扭頭就往外走。三郎趕在鐵窗上說道:“你莫要哭。”喬姐兒也不答言,兀自去了。
到了外頭獄門處,塞給那牢子五錢銀子道:“官爺莫嫌棄,如今家裏出事,許多使銀子的地方,實在拿不出手,隻好請官爺們打酒吃,來日拙夫的官司打正了,自然還有好的來孝敬您老。”那牢子喜得屁滾尿流的接了,一麵好生送了出去。
到家收拾行李鋪蓋,便要往陳姨娘的原籍去尋人,何大郎已經打聽清楚,陳氏是個行院裏的姐兒出身,並無籍貫,樂籍落在勾欄陳家,卻在一個熱鬧的大都會,名喚元禮城的,離高顯坐車總要一日路程,雖說比不得京裏繁華,已經是方圓千裏之內數一數二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