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天良(一)
酒杯玻璃劃開一道狹長口子,還有幾處破損,血流不止,許霖要送傅雲憲去醫院,但傅雲憲不肯。許霖拗不過,也不敢拗,他一晚上滴酒不沾,就想在這檔口表現一下,想著橫豎不過一點小傷,便還是打發走了所裏的司機,自己開車駛向了溫榆金庭。
臨近晚上十點,道旁燈火輝煌,這座夜都市剛剛睜眼,練攤的、泡吧的、開夜市的、賣皮肉的全都跟著醒了過來,正是百業待興。許霖專注開車,借著霓虹微光,偶或向後視鏡瞥一眼,傅雲憲合著眼睛,仰靠在車後座上一動不動,平日裏威風八麵令人膽寒的傅大律師,此刻像頭受了傷的獅子。
路上,傅雲憲接了一個電話。來電的是掛靠君漢的律師丁芪,說這回網上鬧得太厲害,已經驚動了上頭,眼下雖然風波平息,但有消息說,你以前辦過的案子可能要徹查。
一直合目養神的傅雲憲緩緩睜開眼睛,一臉平靜地說,知道了。
為虎作倀這些年,隨便哪點紕漏追究起來,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丁芪依然緊張,一個勁地問,要不要走動一下?打點一下?
耳邊的聲音太刺耳,傅雲憲煩了,毫不客氣地嗬斥道:“老虎都不怕,你一條狗怕什麼!”
溫榆金庭氣派的大門就在不遠處。見目的地快到了,傅雲憲愈發覺得疲倦,懶得再跟丁芪廢話,直接掛了電話。
傅雲憲不慌倒不是裝模作樣,他向來對形勢判斷得相當準確,簡單點說,就是洞明世事。蔣振興案,他在最大程度地保障了蔣振興與震星投資戶的利益,也不至於惹惱上頭,把自己牽連進去。換作別的律師,蔣振興必然還是無期徒刑,連帶著那23個在他手裏已經釋放的震星高層都得判刑。他是踩著線辦案的。而這條線生死攸關,非在這個社會摸爬滾打至得道飛升的人看不見,也摸不著。線內功成名就,線外屍骨無存。
不惑年紀便是國內刑辯第一人,通吃黑白兩道,隻靠那些法條知識,當然是不可能的。麵對那些捧著重金找上門來的當事人,傅雲憲能找到別的律師找不到的辯護角度,令檢察院束手無策,但也確實有鐵板釘釘辯無可辯的,他一般不接這樣的案子,但並不吝於給對方一些專業外的建議。
洗錢、賄賂、作偽證和造冤獄,那篇指責他為中國律界第一黑的文章並非全然出於嫉妒,甚至可以這麼說,它隻是冰山一角。
齊天的案子他沒接,案件的後續發展證明沒接對了,同案牽扯出一些相當複雜的人際關係,網上民憤又遲遲未平,齊鴻誌後來聘請的辯護律師也算頗有名氣,但都因違規操作被律協調查了。
上回,還是這個丁芪打來電話,問了一個傅雲憲聽過多次的問題:關於那件事情,那邊意思是讓我問一問傅律……縉猶在哉,要不辦一辦?
丁芪是個相當謹慎的人,電話裏頭暗語無數,就算被錄音了都不怕。
傅雲憲聽得懂。“那件事情”是被人舉報,“縉猶在哉”是個典故,明成祖殺大臣解縉之前不著痕跡問了這麼一句,其實就是殺人的暗示。
一條命,背後牽扯的利益少說幾千萬,在那些高官眼裏賤若草芥,弄死也就弄死了。
這條命對傅雲憲而言,也未必算得上什麼。他幼時母親得了“漸凍人症”去向父親借錢,被毫不容情地趕出了門,成年後從事刑事辯護,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起初審判長公然向他索賄,到後來更大的官員排著隊給他送錢。貪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是這世上最填不滿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