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月亮(二)
為許霖赴險之前,生性多疑的傅大律師也曾問過自己,此去是否有詐。翡翠這東西真懂行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許霖有意透露出去,那些綁匪不會知道這就是他送他的東西,更不會想到以此來要脅恐嚇,這麼簡賅,就很可疑。
除洪兆龍還能以“為民除害”為自己開脫,洪銳自幼在美國長大,小常春藤的學生,正是年華大好前途似錦,從未參與他爸那點齷齪的江湖事,確實如胡石銀所說,鬧完或許就回去了。如今洪翎不惜自斷手指來跟他拚命,可見這恨意已經入骨,傅雲憲竟覺不容易。
是啊,多不容易,十年前的洪翎也才十二歲,與初見時的許蘇一個年紀,都是不諳世事的少年人,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然而他是一個少年眼中無所不能的神,卻是另一個少年心裏無所不為的魔。
何祖平問他,是否覺得對不起當初的自己。
許蘇說,你不是我的大哥。
許蘇仍在床上酣睡,傅雲憲立在浴室的鏡子前,再次檢查自己額頭上那道隱秘的疤痕。想起白天那個初入行年紀卻不小的律師向他訴苦,說刑辯律師是孫子。傅雲憲回他那句“都是這麼過來的”,態度雖敷衍,但話理絕對不糙。
確實都是這麼過來的。
許文軍案後傅雲憲消沉且反思了很長一段時間,開始試著靠走關係解決一些律師專業能力之外的案子。有次為了一個當事人也被冤枉的案子應酬當地中院的刑庭庭長,該庭長貌似端莊儒雅,脫下法袍便與禽獸無異,對一個前來推銷洋酒的女孩子動手動腳,還管人家叫“雞”。
那年他二十七歲,天真又熱血,故意找了個藉口將那女孩叱駡出去,實則替她解圍,然而這個英雄救美的舉動竟惹惱了這位庭長,當眾要傅雲憲下跪罰酒道歉。
傅雲憲扭頭欲走,與他同來的一個律師趕緊拉著他勸,那人說,今天你不下跪,明天你的當事人就得跪著去上訪,而且黃庭長又要升了,你以後還想不想在這個圈子裏混了?
隻差一步,傅雲憲就推門而出了,然而枉死的許文軍成了舊恨,成了心魔。他不願再見一個破碎的家庭,也不願多添一個喪父的少年。
跪就跪了。
可能讓硬茬子服軟是件特別有成就感的事,見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緊緊攥著拳頭,眼裏怒火燃燒,額頭青筋迸跳,卻最終還是慢慢跪在了麵前,黃庭長大為滿意,還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刑辯律師就得向公權力下跪,我這是教你。
後來這案子果然在同類型案件裏判得最輕,當然外人不知個中門道,隻當這是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傅雲憲幾乎頓悟,他廝殺對抗,磨牙吮血,若幹年後,名噪全國的傅大律師與黃院長再次相見,與他以兄弟相稱,談笑自若。
世無英雄,不做梟雄,便是狗熊。
改頭換麵之後,休教天下人負我的傅雲憲,做過的一些事情甚至許蘇都未必知道。
隻不過,深淵這地方竟是許入不許出,待反應過來,已是滿身泥濘,滿手血腥,悔也來不及了。
許霖被馬秉元的手下帶離了S市,若在S市還好,市裏公安多是傅雲憲的朋友,這事情就沒那麼棘手。
傅雲憲讓文珺備了整一皮匣的人民幣,親自提錢去贖人,他沒有與當地的公安打招呼,一來太清楚,敢於如此倡狂的黑社會基本都與所在地的白道有所勾結,若這招呼沒打對人,反而容易出亂子;二來萬一對方真與員警火拚起來,槍彈無眼,既然有心救人,就不能再致被救的人於險地。
所以他隻身一人去了,人入荒郊野嶺,就有了死生由天的意思。包括許霖在內,所有人都沒料到傅雲憲真的會來,大為震驚。
不遠處立著這麼七八個人,個個持槍荷彈,粗掃一眼,馬秉元的手下一直裝備不錯,除了54式,居然還有散彈槍。許霖滿身血汙,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被兩個歹徒架在中間,單薄得像烤架上的一層肉片兒。他斷指的手被破布條胡亂包紮著,若不是到了地凍天寒的時節,這會兒估計已經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