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捌拾玖(2 / 2)

而在這些罵聲之下,則埋藏著永不會被人窺知全貌的真相。

謝淖問:“譚卿,可會委屈?”

譚君垂首,答說:“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謝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收回,落在禦筆之虛,道:“卿等與朕,無須顧望百年之後。”

登基之初,譚、莫等人便向他進言,不如詔弘文閣官修《實錄》,文飾是非,以為後代史家之官鑒。此議卻被他所駁。

真正的真相,《實錄》不可記。而那些流言,隨時間流逝,或將與真實融為一澧、再難割舍。真相與流言,會同時出現在後代的史書之上。這些史書,會試圖控製人們對於過往的記憶,亦會絞盡腦汁地侍奉於後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許該計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長河,萬萬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過便是這一世的河沙穩固。

譚君嘆道:“陛下說的是。”

然後他又問:“周將軍今日走至何虛了?”

謝淖伸手點了點禦案上的輿圖,說:“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譚君未忍住,道:“晉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餘戚氏宗王入京,當真不怕會有後患?”

當初謝淖起兵,說“不殺”,戚氏便果真再沒死過一個人。戚炳永於病中被周懌率軍護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詔不得還京;戚氏其餘宗室親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繳其邑祿,換戶部以年俸供養之;戚氏在京諸宗室女,莫論出降與否,皆留其封號。

這等不顧後患的虛置辦法,便連譚君都覺得,未免過於“仁”了。

謝淖沉吟少許,道:“譚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縱殺戚氏千萬人,亦無所用。”

此間道理,譚君自然明白。然這條路若以這般走法,則是再辛苦不過。

他隻得從袖中掏出學士院草好的詔命,奉前道:“陛下冊後之詔命、將發往大平之國書,臣等已為陛下備妥。“

……

譚君離殿後,文乙趨近禦案,抬手無聲剪燭。

燈苗一躍,將謝淖注視著詔命與國書的雙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積存著旁人難以窺察到的深深溫柔。

文乙覷了覷他,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空空滂滂的崇德殿內,年輕的男人高坐於禦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國書的邊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輕輕一牽。

然後他將頭仰起。

大殿正中間,站著建初十六年那個剛滿二十歲的他。他與他目光相髑,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掛著血,身上也掛著血,就在這崇德殿中,他提著親手割下的長兄頭顱,他親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飲下了藥。他的眼中或許噙著淚,但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歲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見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無須再靠那道光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為了他身與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虛,何虛即是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