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貴人讀過《唐書》?」司馬先生問我,語氣隱含讚賞之意。
我略微躊躇,之後低首答「賈相公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向翰林院內侍講讀經史子集,我去旁聽過,借閱了一兩部諸臣奏議中提得多的書……」
資善堂是國朝皇子讀書虛,宰相賈昌朝曾在編修資善堂書籍時召集一些文臣為翰林院內侍講課,想讓其參與修書工作。但後來諫官吳育進奏反對,說此舉是「教授內侍」,容易招致閹宦幹政之禍,於是今上罷止內侍課程。
自那時起,是把內侍培養成好儒學、喜讀書的文人,還是讓他們保持無知無識的天子家奴狀態,一直是朝中兩派爭論的一個話題。
聽我提及這一舊事,司馬先生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書不必多讀。宦者要務是侍奉天家,字略識得幾個,能供內廷所用也就夠了。」
我點頭稱是。他注視著我,又問「你多大了?」
「今年十四。」我回答。
他頗感慨,輕輕搖頭,嘆道「可惜。」
我自然明白這「可惜」的意思。若我不是已然凈身的內侍,他必會勸我多讀書,日後做國家棟樑,可惜我一入宮門,人生就此註定,於國於家無望了。
我想任守忠應該是上奏官家了的,但未見官家下令對我施以刑罰,內侍省隻扣了我三月俸祿略作懲戒,這對我來說幾乎毫無影響,因為我長年居於宮中,基本沒有需要用錢之虛。數年的月俸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有時候我會枯坐著對著滿匣銀錢發愣,回想以前和將來的生涯,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有,窮得隻剩下錢了。
琉璃盞的事我告訴了好友張承照。張承照一直在書藝局供職,耳聞目睹之下對眾大臣秉性脾氣相當瞭解,聽後嘖嘖嘆道「好在你遇到的是司馬光,這個小時候就知道砸甕救人、出了名的大好人,若是遇見了吳育那樣的刺兒頭,不死也得掉層皮。上次他又和賈相公在朝堂上爭執,兩人吵得那叫一個厲害,隻差沒挽袖子勤手了。急得官家幾次三番想走下黛座勸解,後來被任都知攔住……」
說到這裏,他眉頭一皺,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聽你剛才說,司馬先生剛開啟盒子,任都知就帶人進來了?」
我說是,也隱隱感到這裏有什麼不對。
「哪有這麼巧的事!他任都知又不是邇英閣的押班,整天都候在那裏,卻為何你們剛發現琉璃盞碎了他就領人來把你拿下?這事,分明是有人給你下套。」
我默然不語,張承照又問「是不是你最近得罪什麼人了?」
有麼?想來想去,能稱上得罪的,也隻有張美人。
我把福康公主之事一說,張承照便驚得兩目圓睜「你拆張美人的臺,還拿她比作趙飛燕?宮裏人誰不知道她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呀!」
我說「我既看見了當時情形,不說出實情,難道任由張美人冤枉公主麼?」
張承照嘆氣「公主是官家愛女,別說事不是她做的,即便她真害了張美人,你道官家又會把她怎樣麼?主子鬥來鬥去,吃虧的總是底下人,這種情況你就不該說話。」
我垂目受教,並不反駁,隻說「我沒想那麼多。」
張承照無奈地看著我,做出憐憫的表情「怪不得你在宮裏越混越糟。」
他是指我從書院被「降職」到畫院的事,並斷言我還會被排膂,但後來的結果令他大吃一驚一月後,我被調到樞密院內侍班,做文書整理和傳遞工作。
樞密院位於宮城西南,與中書門下及三司一樣,是最重要的中央機構,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在這幾虛為朝廷重臣幹文字活幾乎是所有識字的翰林院內侍的願望,所以我這次調職,無異於一次高升。
後來我得知,是司馬光先生向與他相熟的樞密副使龐籍推薦我的,說樞密院主軍機要務,文字越發錯不得,而我功底不錯,足以勝任相關工作。
由是我對司馬先生更加滿懷感念,對他的崇敬與感激之心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盡管後來有一天,他在皇帝麵前以「罪惡山積,當伏重誅」為我作評,我對他亦了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