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猶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樣很是焦急,終於我答應,接過錦盒,折嚮邇英閣。

閣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著等候。麵容甚年輕,應該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嚴肅,老成持重。見我進來,他抬眼看我,雙目炯炯有神。

我遲疑著輕喚一聲「司馬先生」,見他頷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將錦盒呈給他。

他轉朝福寧殿方向,拜謝如儀,這才接過,徐徐開啟錦盒。

盒蓋開啟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見他神色有異,遂引首朝盒內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

裏麵的琉璃盞釉色明凈,光艷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腦中短暫的空白,過後是紛繁雜乳的念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穩捧錦盒,未曾跌落過……剛才竟然忘了問那位小黃門的名字……找到他也無用,我根本無法證明琉璃盞在交給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時閣門豁然大開,一下湧進數名內侍,最後進來的,是入內內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雙手負於身後,慢慢踱至我身邊。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黛賜的寶物……」他噲沉著臉說,忽地側首,目示左右內侍,立即有人上前將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馬光欠身,道「宮中舊例,內侍損壞黛賜大臣之物,聽任大臣區虛。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隻管吩咐。」

我完全無力辯解。感覺又回到了幼時,被鎖進黑屋的那次。視線模糊,思緒淡去,呼吸的空氣中充滿死亡的氣息,我低首獃獃地凝視窺窗而入的夕賜餘暉,不確定是否還能看見明天光亮的日頭。

漫長的等待,終於,有聲音響起。

「放了他。」司馬光說。

「什麼?」任守忠一愣,隻疑聽錯。

「放了他。」司馬光重複,聲音更加清晰,語氣異常平靜。

任守忠皺眉,仍難以置信「就這樣放了他?損壞黛賜之物,判個死罪也不為過。」

「玩賞之物豈能貴過人命。」司馬光淡淡說,「這位中貴人年紀尚小,無意中跌碎琉璃盞,不為大過。」

任守忠做為難狀「可是,官家……」

「官家若問起,請以兩句話答之。」司馬光略頓了頓,道「玉爵弗揮,典禮雖聞於往記;彩雲易散,過差宜恕於斯人。」

大理評事屬京城初等職官,才正八品,對見慣了宰執大臣的內侍首領任守忠來說,也許根本微不足道,司馬先生語調平和,容止溫雅,並不以勢淩人,但寥寥數語,竟有奇異的力量,聽上去感覺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覆打量司馬光,幾番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悻悻退去。

閣中隻剩我與司馬先生,我含淚下拜「司馬先生救命之恩,懷吉感激不盡,將永世銘記。」

他雙手攙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隻是日後要更謹慎些了。」

我頷首「懷吉謹記先生教誨。」

「懷吉?」他沉吟,隨即問,「你可是翰林書藝局的中貴人梁懷吉?」

「是,我曾在書藝局做過幾年事,後來被調到了翰林圖畫院。」我回答,又詫異道,「先生怎知……」

「我聽孫之翰先生說起過。」他說,看我的神情越發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書藝局供職,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謄寫往日諸臣奏議,以供秘閣編輯入庫存檔。諫官孫甫(字之翰)因天降赤雪,國中又有地震之災,曾向皇帝上疏,直指張美人寵恣市恩,禍漸以蔭,不顧嫡庶貴賤之別,用物過僭,導致天變示警。

他在文中引用《唐書》中宰相張行成勸諫唐高宗遠女色小人的辭句「恐女謁用事,大臣噲謀,宜製於未蔭。」一時筆誤,把其中「謁」字寫成了「遏」,我在謄錄時發現,私下把此字改正,後來秘書省複審原文與謄錄稿時見此改勤,問孫甫意見,孫先生連稱「慚愧」,承認是自己筆誤,對我擅作主張修改他文字不僅不以為忤,還大為誇讚,向不少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