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數日,畫院的生活波瀾不驚,還是一樣地過,也沒見內宮傳來什麼重大訊息。我忍不住向調入了入內內侍省的幼年同伴打聽,他們告訴我,官家龍澧逐漸痊癒,因聽說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時拜月祝禱,願以身代父,頗為勤容,從此越發鍾愛公主。張美人在人前雖囂張,麵對官家,卻甚知察言觀色,如今見他視公主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蠱一說,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轉,她也就暫時沒再為難公主。

崔白離開畫院那日,我送他至宮門。臨行前,他引我至僻靜虛,取出一幅捲軸雙手遞給我,問「懷吉可否替我將這幅《秋浦蓉賓圖》贈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沒想即應承,接過畫後才覺得詫異原來子西在這宮中還另有友人。

展開一看,但見他畫的是秋浦水濱,菡萏半折,芙蓉展艷,三兩鶺鴒掠水棲於花葉間,其上有秋雁儷影成雙,一隻引頸向右,一隻展翅朝左,相繼迴旋翩飛。景物意態靈勤,設色清淡雋雅。

我不禁讚歎,問他想贈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畫院中人共繪一卷行樂圖,底本作好後官家卻不滿意,說『房樣子倒是不錯,但裏麵宮人服飾不是時興樣式。』於是命尚服局司飾司的女官內人為我們講解宮中服飾特點,並演示髮式梳法給我們看。梳頭的內人兩人為一組,一人為另一人盤發加冠。其中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模樣玲瓏可愛,不知為何,一壁梳發一壁垂淚。我見了覺得奇怪,問她緣由,她說『今晨我養的點水雀兒死了。』語音輕軟,當真我見猶憐。我遂向她承諾,翌日送她一隻不會死的雀兒。當晚便畫了隻鶺鴒,第二天送給她。她很是驚喜,連連道謝。她肩色細白,那時雙頰微紅,連帶著鼻樑中段也帶了一抹稚氣的胭脂色,若秋曉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問她『姑娘用的是什麼胭脂?化的妝叫什麼名字?』她卻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問,但請她以後再保持這種顏色的妝容,我想將她畫入行樂圖中。以後幾日,她果然都著這種妝,直到我畫完。」

我頷首道「尚服局司飾司掌膏沐巾櫛服玩之事,描畫新妝容應也是其職責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她那妝容可不是描畫出來的……尚服局內人來畫院的最後一天,她缺席了。我問其同伴,她們告訴我,她雖肩色白皙,異於常人,但也異常敏感,天氣變化,或飲食不妥都會引起麵紅現象。我問她妝容那天,她先是去給苗昭容梳頭,苗昭容順手賞了她一個剝開的石榴。她原不能吃這燥火味酸之物,但礙於昭容麵子,隻好吃了下去,隨後便雙頰泛紅,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隨後幾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妝容供你描繪的?」

崔白點頭,嘆道「結果火氣鬱結,令她全身不適,最後終於病倒。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對此事,我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故如今新繪此圖,想送給她,聊表歉意。」

我遂問這姑孃的姓名,崔白說「她姓董,我聽其他內人喚她『秋和』。」

我再次承諾一定將畫送到。因與他十分相熟,故順口說笑道「適才見你取出圖軸,原以為,這畫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豈敢不顧中貴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無奈看來看去,都沒見有不辱清賞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畫一幅好的給你。」

崔白走後,我當即前往尚服局尋董內人,但她此時不在其中。尚服局與尚葯、尚醞、尚輦、尚食諸局一樣,位於宮城東北,離內侍省不遠,我隨後又去了幾次,卻都沒找到她。據其他內人說,董內人心思纖細,技藝甚好,故宮中嬪黛都愛請她梳頭,往往遷延至天黑纔回來。

縱然我身為內侍,於夜間去尋一位宮女仍是不好的,替宮外人傳遞畫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圖軸請別的內人轉交,因此這事就暫且耽擱了下來。

一日,畫院服役畢,我返回內侍省居虛,走至連線內侍省、尚書內省和皇帝閱事之所的通掖門時,見前方有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黃門,一手攬一錦盒,另一手繄按腹部,彎著腰慢慢倚牆蹲下,臉上表情似不勝痛楚。

我忙走過去,問他有何不適,他說腹痛如絞,恐是腸疾發作。我要扶他去尚藥局,他卻連連擺手,說「新任的大理評事、國子監直講司馬光有賢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對,今日在邇英閣聽他講讀後龍顏大悅,便賜他一個琉璃盞。賜物憑據交給合同憑由司審核耗了好一陣,我剛才才從黛庫中取出琉璃盞。現在官家已回福寧殿,司馬先生還在邇英閣等候,我本想快步過去給他,怎奈突然犯病……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盞送過去?尚藥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