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得停下,麵朝皇後行禮如儀。

皇後彼時正跟隨行的司宮令談笑,見我這失禮舉勤麵未改色,依然笑著,從步輦上下來,問「懷吉,怎麼這樣急?趕著回去麼?」

我無意識地答是,旋即又覺不對,連忙改口說不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如何解釋,麵熱過耳,汗出如雨。

皇後見狀亦覺有異,凝眸問我「你是從柔儀殿出來麼?」

我頷首稱是,皇後遂又問「誰在裏麵?」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隻說「範姑娘。」

「觀音?」皇後問。「觀音」是範姑孃的小字。

我再說是,不敢多吐一個字。

皇後默然。半晌後才又問「還有誰在裏麵?」

我無言,縱然明知不回答皇後問話為大不敬,卻也不敢再開口。

皇後此時卻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後是何表情,我並不知道,我能感知的隻有雙目餘光虛,她衣裳的一角。周圍的人也是一片靜默,這時光彷彿凝固了一樣,除了夾道宮槐上的鳥兒還在宛轉地叫。

有一顆水珠滴落在皇後麵前的地上。是下雨了麼?我還在想,卻見皇後下裳微微一旋,飄離了我的視線。

「聽說,後苑的花兒,正開得,好……」皇後一邊朝外走一邊說,聲音語調仍是平穩的,隻是多有停頓。

司宮令忙跟上,接著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開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兩列宮人沉默著逐一從我眼前經過,尾隨皇後往後苑去。最後,有一人在我麵前停下。

我抬頭,看見秋和含淚的眼。

「懷吉,」她低聲對我說,「快去找張茂則先生,請他到後苑來。」

我答應。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後侍從的佇列。

我朝內東門司跑去。離開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滲入地磚的水珠痕跡,再仰首望天……晴空澄凈,毫無雨意。

找到張先生,我極簡略地把經過告訴他,提及柔儀殿事時隻說了句「官家與範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說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後苑去。

我略微躊躇,最終還是跟著他去。待到了後苑,見皇後正徘徊於花影之間,目光遊移於花葉之上,但眼神空洞,對這滿園芳菲,顯然視若無睹。

張先生走到她身邊,欠身輕喚「娘娘。」

「哦,平甫……」皇後見是他,聲音竟有些顫抖。這讓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時候在苗昭容那裏受了委屈,常會賭氣不說話,但若我過去勸他,她便會帶著哭音叫我的名字,隨後往往是一場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宮獻於官家的穜稑之種已長出青苗,何不去觀稼殿看看?」張先生建議道,語意溫和。

皇後怔忡著凝視他,片刻後終於微微笑了「好,去觀稼殿。」

後苑一角建有觀稼殿,每年孟春,皇後會率六宮嬪黛選取九穀穜稑之種獻給皇帝,皇帝隨後再親耕籍田於觀稼殿下,待秧苗長出,便可於殿上觀賞。

皇後徐徐登上觀稼殿,我沒有再跟過去,隻悄然立於稻田一隅,遠遠地看她。

苑圃有專人侍弄,此時秧苗鬱鬱青青,長勢喜人,若從殿上俯覽,新秧盛景一定如侍從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畝煙」,我想,皇後見了,心中多少是會有幾分愉悅的。

皇後端然立於大殿正中,一襲禕衣,翟文赤質,白玉雙佩。她俯視足下苒苒青禾,神態漸漸平復如常,依然那般莊靜寧和。有風吹過,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麵,九龍四凰冠上的十二株首飾花輕輕顫勤。閉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

而張先生一直隱於她身後廊柱之側,安靜地凝視她,很長的時間內不語亦不勤。

他穿著皂色衣袍,看上去彷彿隻是一道頎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