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洛走進牢室,鄧瑛已經站起了身,退至牆前向他行禮。

張洛環顧四周,“你可以換一間牢室。”

鄧瑛直起身,“就在此處吧。”

張洛沒有堅持,“下個月的初三是刑期,在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麽不便之處,你都可以提。”

“沒有。”

鄧瑛捏住傷腕,“你們對我已算仁義,此恩不敢忘。”

張洛搖了搖頭,平聲道:“我掌鎮撫司詔獄多年,對牢獄中的事一清二楚,雖司獄尚“憫囚”,但誰會對有罪之人心生憐憫,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死囚好。”

鄧瑛沒有說話,垂手等著張洛繼續往下說。

張洛卻沒有再出聲,而是抬起手,將一本書遞向他。

“是什麽?”

張洛將手臂向上一抬。

“你自己看吧。”

鄧瑛伸手接過,又聽張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後即要交與我焚毀。”

鄧瑛點了點頭,低頭看向封頁。

《東廠觀察筆記》幾個字映入眼中,再往後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楊婉描畫在筆記上的樣子。

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顫,“這是……”

“楊婉寫的。”

張洛說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後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該讓你看上一眼。”

鄧瑛低下頭,手指輕撫書頁。

開篇第 一 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後的那一段時間。

其中尾段這樣寫道:

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餘一隻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奈何無從開口,隻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段文字將當年初見的細枝末節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實際上,後來她沒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

她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的心。

於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